容琿抱著水盆和食盒進來,從食盒裡端出藥,又給祝神拿乾淨衣裳。不用祝神問,他一開口已交代得七七八八:“大清早的,連開門生意都做不成。”
他抖開一件輕便的綢袍給祝神披上:“小公子那醉雕,昨晚一聽哨聲就進了十六聲河,夜裡還好,沒嚇著什麼人,今兒一起來,整個後院沒一個敢踏進去的。”
“沒拿什麼拴著?”
“鐵鏈拴著脖子呢。”容琿一邊給祝神提袖子一邊解釋,“可到底是隻半人高的豹子,吹口氣都能把人嚇得三丈遠。客棧裡就那麼一口井,又在後院。一早上了,愣是沒幾個敢去打水的。也就宣陽——”
祝神喝了藥,容琿遞茶給他漱口,又接著說:“不怕虎的牛犢子,在院裡進進出出,給咱們打了兩桶水留著。這會兒學堂去了。”
“他們賀蘭家的就沒叫幾個人下來使喚?”
“還說呢。”
容琿趁祝神洗臉的當兒,從食盒隔層端出一碟小菜,是二兩當歸和白勺並枸杞燉了一夜再勾湯蒸得爛爛的雞肉,細細切成的絲兒,又拿出一盤三個的翡翠蝦餃和半碗雞湯小麵。
他挨著祝神坐下:“小公子帶去紅花沼澤的三萬賀蘭軍被安排先行一步回了飛絕城,他自個兒就帶了這麼十幾個護衛追他們那個左中將的親信,一路追到咱這兒。昨兒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把人放後院和醉雕關一起。醉雕雖是猛獸,好歹拴著啊,能起個多大作用?那人天沒亮就翻牆跑了。小公子一聽著動靜就帶人去追,這會兒還沒回來。”
祝神拌著雞絲吃完了餃子,撇開小麵喝了口雞湯:“他故意的。”
“是,我這半天功夫也想明白了。”容琿見他放了筷,便逐一收菜,“不先放人,怎麼跟著對方找到他家中將的蹤跡呢。隻是這一去,咱們不知道要幫他養幾天醉雕,咱們這小少爺可真會難為人。”
“挺好的,”祝神拿帕子擦了嘴,“院裡關隻豹子,堂裡沒人鬨事。”
“說得也是。”容琿點點頭,悶聲琢磨了會兒,抬起臉道,“不是,就算沒豹子也沒人鬨事兒啊?”
祝神轉身忍著笑:“是我疏忽了。還是你明事兒。”
容琿愣了愣,沉下臉去,瞪了他背影一眼,擦桌子的手用力得桌腳直晃:“還說小公子,有些人越大越沒個正經。”
祝神隨手給自己綁了個頭發,懶懶半披著,額前有幾根鬆散下來也沒管:“待會兒拿二十斤牛肉,一半搗成肉糜,加半碗甜酒米,我拿去喂醉雕。”
“是。”
“我不在這幾天你們也這麼喂,分開多喂幾次,它就親人了。”
“是……欸?”容琿反應過來,“您要出去?”
祝神停下手,側過身來,平和地看著他。
“……哦。”容琿想起來了。
古家祠來著。
“可小公子這會兒……”
“不打緊。”祝神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們追的人,也是往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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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空,一種安神香,賀蘭府獨產。
氣味模樣並不特殊,甚至十分寡淡不易察覺,可它正勝在這一點,於無聲無息中,有極強的平心靜氣、舒緩頭痛的安眠之效。
賀蘭府裡的山空香,除每月按例送去少主賀蘭哀和小公子賀蘭破房裡的以外,幾乎都流水般用在了府中長女賀蘭明棋屋內。
前夜賀蘭破從祝神處出來,回到三樓客房。
他先從腰間摸出那枚銅錢,像往常一樣看了很久,隨後打開了包袱。果不其然,裡頭有一盒尚未開封的山空,是府裡下人為他收拾行囊時放進去的——因為賀蘭明棋習慣放,所以仆眾形成了家裡兩個主子出征時都放些進包裹的規矩。
他垂目對著這一盒山空靜默著,最終沒有上樓送去祝神手上,而是自己點燃,放到了衣架底的香爐裡——熏了自己的衣服。
天未破曉時,賀蘭破剛換上熏了幾個時辰山空的新服,邊聽隔壁鳥哨聲:院子裡的人開逃了。
他拿了刀,放好銅錢,將剩餘的丸香貼身裝好,追了出去。
一路連同辛不歸並十幾個輕功了得的侍從暗中追著,與那個人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至於追丟也不至於被察覺。追了半日,對方休息,他們也休息。
賀蘭破休息的時候抱著刀,望著日頭,突然想起醉雕。
他忘了留張條子告訴客棧裡的人醉雕該怎麼喂。
要剁碎的牛肉,最好拌一些甜酒米。
這是祝雙衣研究出的吃法,醉雕自小就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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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榮華的後院自賬台後方去,一方廣闊天地,靠前有一口古井,井中平日鎮著時蔬瓜果,井口左右兩盆巨大的紅珊瑚。繞過紅珊瑚,便是一處小池塘,裡頭幾尾紅鯉幾片蓮葉,邊上插著小桃枝。露天處由回字形走廊包著,兩側石壁,對開月洞門,右邊連著廚房,左邊是夥計群房。
今日微風和煦,醉雕脖子上了鎖鏈,拴在一處廊柱子旁。
行軍路上沒有甜酒米,醉雕隻能將就吃些牛羊,雖乾巴了些,倒也能果腹,總比許久以前跟著一個叫祝雙衣的人過那段苦日子好。
按醉雕以往的經驗,行經有建築的地方,就有了甜酒米,就能改善夥食。
被賀蘭破遺忘而不自知的醉雕正等著今天的投食。
其實祝雙衣也不錯。醉雕覺得,至少不受凍餓不死,他吃什麼自己跟著吃什麼。就是太久沒見到了。
具體多久,它作為一隻豹子,沒有概念。
祝雙衣長什麼樣子來著?醉雕趴太陽底下,一邊等夥食,一邊慢慢回憶。
眼睛。祝雙衣有雙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的眼睛,像它見過其他的豹子,是琥珀色。還有麵容,祝雙衣下頜角像長大後的賀蘭破一樣分明,但更清瘦些。
最奇怪的是那把劍。祝雙衣的劍柄竟然是無數枝枯藤編織的,像原本的劍柄被那一堆綠得發黑的老藤纏繞掩埋了一樣。可摸上去卻很堅硬,如同那柄枯藤灰綠的顏色般,散發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殺意。
至於衣服麼。祝雙衣窮三困五的,渾身上下就一身黑漆漆的衣服,裁合得還不錯,襯得他人模狗樣,算那麼回事兒。醉雕覺得,隻不過比起它身上這層豹子皮,差點兒。
反正不會穿這種藍不藍綠不綠的孔雀色,花枝招展的,料子滑得都快反光了。
頭發倒是一如既往隨便束束,一天到晚沒正形,笑起來還是那樣,吊兒郎當的,就跟現在差不……等等?
宵娘坐在客棧大堂角落裡,正拿簪子剔牙,忽聽見後院傳來非常詭異的一聲豹子叫。
“伊黑貓子天到晚叫什麼叫,見鬼啦?”
本來昨天被請家長就煩。
宵娘把腳從凳子上拿下來,起身繞到後院門口,卻看見祝神大半個側影,不曉得幾時從樓上下來的。他交叉雙臂倚柱站著,那身孔雀色羅袍在陽光下被照得好似碧波微漾。
祝神腳邊放了大盆肉糜,醉雕卻並未被此吸引。隻提起兩隻前爪巴拉祝神胳膊,幾乎直立站起,兩隻綠眼睛直勾勾盯著祝神,勾著脖子在祝神臉上嗅來嗅去。
祝神懶洋洋側過臉,含笑撓了撓它的下巴。
“怎麼了怎麼了?”十三幺聽見熱鬨湊到宵娘邊上,“三姐怎麼了?”
“三姐能怎麼啊?”宵娘一巴掌拍到十三幺腦門上,袖子擼到小臂,又坐回凳上剔牙,“阿拉祝小二哦,不僅人見人愛,野貓見了也喜歡。”
宵娘年方三十七,鵝蛋臉柳葉眉,水蛇腰削肩膀,布衣荊釵,平日發髻包著一塊方巾,操一口臨水方言,行為舉止慣不受拘束,養著個十四歲的女兒,名宣陽。因喜榮華要一個狠辣的女掌櫃坐鎮,她又來得遲,故宵娘雖年紀比祝神大些,掌櫃裡仍排行老三,人叫一聲“三姐”。
“對了,”宵娘招招手,十三幺又把腦門湊過去,“天天二十斤肉,那群臭小子給錢沒有的啦?”
十三幺一聽,點頭如搗蒜,鬼鬼祟祟跑賬台底下摸出一個方盒子。
打開一看,兩顆雞蛋大的翡翠。
宵娘麵不改色蓋上盒子,水蔥似的指頭往外一指:“再去買二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