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喂了醉雕從後院進門,把食盆遞給了容琿便去洗手。
容琿跟在後頭笑:“它倒還記得您的樣子。”
“醉雕沒受法師念力影響,自然記得。”
祝神說起這話,容琿便難得沉默。
兩個人一前一後無聲在過道裡走了會兒,容琿才問:“這次您去古家祠,也是為這事兒?”
祝神沒有否認:“我的魂蝶一到那兒就斷了消息,想是有什麼人故意為之。”
“魂蝶?”
祝神走過窗台,到了最暗的地方停下,連帶背影也被遮得半明半滅:“既然出現了,不管對方目的是什麼,我總歸該去看看的。”
容琿似想阻止,張了張嘴,最後隻歎了口氣。
——祝神是沒有過去的人。
他在這個人間第一次睜眼,是在荒山山頂的一棵桃樹下。整片荒山貧土茫茫,隻有這棵桃樹開得繁華而盛大。
他的身邊放著一把很奇怪的劍和一張字條,劍有三脊,枯藤為柄,劍尾如錐子一般鋒利。而那張字條的內容再簡潔不過:祝雙衣,卯元301年生,性狡詐,極頑劣,因盜竊被笞三十,拋於此處。
連生辰八字都沒有。短短一句話就這麼概括了他的前生。
後來祝神下山,字條上的事一一應驗:他確實是十六七的年紀,一身傷痕,仗著一副好皮囊,騙大夫給他治了傷。傷好以後不過半月,偷雞摸狗已成了家常便飯。
很快撿到路邊奄奄一息的賀蘭破,祝神開始學著帶小孩兒。
帶著帶著,祝神逐漸發現自己身上那股非比尋常的力量。小到讓枯葉重生,流水靜止,大到操控人的行為意誌,那股力量在祝神身體裡時而洶湧,時而平息,他難以利用自如。
很久以後,久到他送走賀蘭破,自己再度遍體淩傷地醒來,他的力量像流水一樣淌走枯竭,他的身體也變得再尋常不過甚至弱於常人千百倍時,祝神漸漸得知擁有那股力量的人在沾洲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持杖法師,而那股力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念力。
尋常人失去太多血液就會死去,而法師沒有了念力就會永遠長眠。
祝神沒有長眠,隻因他的念力變得具象起來,從不可控的虛無變成了成千上萬的魂蝶。
可魂蝶會生老病死。每一天祝神都能感覺到,它們其中的某一隻穿梭過群山河流,奔波到長空下的某一條樹枝梢頭,棲息過後,就永遠停止了震顫。
他所剩不多的念力在日複一日中以一種微弱的速度逐漸消散。
至於這一切發生的原因,像祝神人生的前十七年一樣被誰抹去了。
他的過去隻剩一個賀蘭破。
祝神的記憶像懸在空中的一截斷橋,掐頭去尾,殘缺不全,隻有關於賀蘭破的那一部分被完整而乾淨地保留了下來。
可賀蘭破是賀蘭家的賀蘭破,不是他祝神的賀蘭破。
祝神是無根之萍,從未知中浮起,等著哪天最後一隻蝴蝶死去,他又在未知中沉到水底。
但是現在,如鐮刀割草般,有人像抹殺他的記憶那樣抹殺他的魂蝶和念力。
他透過窗台瞥見後院景色,醉雕正趴在池塘邊伸出爪子撈金魚。
“打發人另作一對銬子拴它腳上,把脖子上的取了,看得難受。”
“是。”
祝神摸到自己喉間,看著醉雕脖子的項圈,愈發覺得礙眼。
“池塘邊那些樹枝誰插的?”他又問。
容琿探頭看了一眼:“噢,那個是小公子插的……聽說是早前去紅花沼澤為了防止迷路用來做路標的桃枝,結果回來還剩了些,估計是沒地方扔,就順帶插這兒了。我待會兒拔了去?”
“彆拔了。”祝神接著往前走,“讓它在那兒吧。”
賀蘭破的桃枝插得隨手,但並不隨意。每一根枝條都是由他認認真真先挖了土,再小心放進去,最後紮實地把土填上去的。他種植枯木的神情就像他練刀或是看書時,全神貫注、一絲不苟。
祝神雖沒看見過程,卻看見了結果。興許來年,它們逢春就能生出新芽了。
賀蘭破擅長殺人,也擅長讓瀕死的草木找回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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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聲河這塊塘子地處四大世家領地交界處,壞處是彆的地兒亂亂一陣,十六聲河陣陣都亂。亂著亂著,人們也就自得了:穩定地亂也是一種平和。
好處則是去哪都近。不管是去古氏的老巢西飛台,還是賀蘭氏的大本營飛絕城,亦或是另外兩大世家的中心地,車馬快些,基本都隻要半天時間。
而古家祠,就在西飛台,一處臨城而建的寺廟中。
祝神要趕在陸穿原回到客棧之前離開,否則那人義診回來,他想走也走不了。
容琿打點好了馬車,急急忙忙送祝神出去,又從兜裡掏出那日祝神唱戲用的折扇,扇柄和扇骨兩端都藏著暗器。
“您還是把這個帶著吧,一來防身,二來真有點什麼事兒,也好發個信號。”
祝神拿了扇子,進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