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府的婚事還未開辦,先轟動沾洲。
一來這是在整片洲土上有“馬吃金,水漂銀,琉璃珍珠堆屋頂”之稱的賀蘭氏,二來如此窮奢極欲、鐘鳴鼎食的人家,少主三書六禮取的正妻不過小小步氏庶女,更叫看熱鬨的人又多了一層。
“憑他賀蘭府的門檻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隻怕這回都要被踏爛咯。”容琿坐在一樓飯桌邊,吃著後廚做的竹蓀千絲麵,“也不曉得是真心祝禮的人多還是看笑話的人多。”
“我倒覺著進去蹭飯的更多。”十三幺在賬台前撥算盤,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那可是賀蘭家的喜酒,人家說了是大喜事,婚事前先擺半個月的流水席,凡是真心賀禮的,來者不拒。聽說還不是正席呢,光碗口大的黑鮑魚就上了三天三夜,頓頓都有。這幾天賀蘭府門口的野貓都肥了兩圈!誰不想嘗嘗那酒席什麼味兒?”
“我看就你最想嘗。”陸穿原拿著一卷醫書從後頭繞過來給他腦門一下,“鮑魚哪吃不著?家裡這塊地缺你還是短你了?”
“自家東西哪有撿便宜來得香?”十三幺摸著腦袋嘀咕,“不吃白不吃嘛。”
“我倒是聽說了點彆的。”容琿吃完麵,吹開湯上的浮油,悶頭喝了一口,“雖然步二姑娘是賀蘭明棋主張娶的,但是賀蘭哀不樂意,說自己堂堂少主,憑什麼娶一個被退婚的女人。這婚還沒辦呢,賀蘭哀已經挨了賀蘭明棋幾頓打了。”
說完,他放下碗,一揚手,為了免責:“道聽途說啊,不包真假。”
喜榮華偌大的底廳有一個專門開辟出的問診堂,與賬台一柱之隔,背後一麵牆是裝藥材的櫃子,配了兩個抓藥夥計,給陸穿原平日坐診看病和寫方子使。
陸穿原三十有二,平日一身粗布麻衫,五歲拜入沾洲第一白杖——醫聖門下,醫聖終年雲遊海外,陸穿原七歲起便開始由他的小師叔柳藏春帶大。二十歲出師那年,陸穿原在雪山腳下撿到昏迷的祝神,把人救起來,被祝神纏著,非說要報答救命之恩,實則是拿他行醫掙的錢雞生蛋蛋生雞去做生意。兩個人雞飛狗跳地混日子,慢慢就讓祝神折騰出了這間喜榮華。
這會兒他坐在桌前寫下個月給祝神配的藥方,一邊寫,一邊跟容琿他們一夥子閒聊:“你還打聽到什麼?”
容琿便說起祝神派他調查從古氏祠堂住過的幾批人的結果。
“說起來也真是奇了!”容琿講起這個就十分來勁,湊到陸穿原跟前,撿了根人參須放嘴裡乾嚼,“往日那些去古家祠混吃混喝的,多是遊手好閒、沒個正經活計的人,但凡在祠堂住了一兩個月出去,尤其是被法師點過綠砂的那些,之後簡直判若兩人!”
十三幺收了賬本,走出帳台,將就肩上的抹布幫他收了麵碗,又順手擦了桌子:“你倒是說說,怎麼個判若兩人法?”
容琿側靠著抓藥台,一支胳膊肘撐在台麵,兩手交握,眯起眼睛琢磨:“要說模樣相貌什麼的,倒是沒什麼改變,頂多是肥頭大耳的一些出來以後變勤快,活兒乾得多,就瘦了——奇也是奇在這兒!”
他正經道:“先前我講的小公子要抓的那倆——一個叫李折,一個叫老五,還記得吧?那些人出來就跟李折他們一樣,個個腳踏實地不說,連性情也變了。我派下去的調查人回來報,那幾批古家祠裡出去後的人,基本上有鄰裡鄰居的,都被街坊誇讚脾氣改好了、手腳麻利了,還有,尤其是以往欺男霸女、暴躁易怒的,回去以後對誰都是笑臉,整日平和有禮,就算被人占點便宜也不置氣!就像……”
“就像被剝離了正常人該擁有的負麵情緒一樣。”陸穿原低頭寫著方子,突然接話。
“對對對!”容琿伸出指頭連點了幾下,“也說不上讓人覺得親近吧,可瞧著也不虛偽!像真的脾氣很好似的。”
他摸摸下巴,“嘶”的一聲:“照理說,古家祠的法師要真想害人,也不該是這麼個害法呀?哪有害人把人往好路上害的?”
容琿說完,還衝十三幺揚下巴:“你說呢?”
“我說不上來……”十三幺撓撓後腦勺,“總覺著你描述得有點奇怪……”
“能不奇怪嗎?”陸穿原埋首理藥方,說話時頭也不抬,“讓人沒有壞脾氣、沒有壞心思,整天和氣生財,那就是好事兒了?吃齋念佛的還藏兩分歹計呢。”
他下筆如飛,邊寫邊說道:“人就是七情六欲交雜成的,有七情六欲,就有愛恨嗔癡。想要得不到,就會發脾氣;想見看不到,就會憂鬱。沒有喜怒哀樂那是人嗎?送去當神仙算了。”
這樣一句話點醒了容琿:“那些人就是這兒奇怪!一個個跟假人一樣,還是那種……樣樣體麵周到的!挑不出毛病!對誰都慈悲為懷,沒半點喜惡的!”
他說完,扭頭道:“掌櫃的,你怎麼知道這麼準確?”
“我怎麼知道?”陸穿原哼了一聲,抬眼一掃容琿,“你是脖子上邊安個蛋,光顧好看不會轉。”
他放下筆,將方子遞給身後抓藥的夥計:“我雖不曉得祝神要搞的名堂,可就你方才說的,那對誰都‘整日笑臉相迎,卻無親疏遠近之感’的人,樓上不就睡著一個?”
容琿愣了愣:“您是說……二爺?”
“不是那死狐狸還能是誰?”陸穿原繞出問診台,又去抓藥材來切,“你見他對誰親近過,又對誰發怒過?就算他那心肝兒小魚,他有為人家動過什麼情緒嗎?”
容琿訥訥:“我以為那是他自己……”
“那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陸穿原打斷容琿。
他坐了那麼多年的診,最嚴重的病人,一直在自己家裡。
想到這兒,他便往祝神常走的那個樓梯口望去,看了很久,才放輕語氣,自顧低頭道:“死水一樣。根本沒得治。”
“說我壞話。”祝神的聲音從另一處樓梯口傳過來,眾人循聲望去,見他一襲碧藍輕衫倚在扶手上笑,“我可聽見了啊。”
陸穿原隻隨意瞪他一眼,懶得搭理。
“二爺。”祝神出現,容琿便自然而然沉著了幾分,放手站直,作勢也要上去扶他。
祝神擺手,示意他不用上來。
十三幺緊急站隊,往樓梯邊上一跨步:“我可什麼都沒說啊二爺,您聽見的!”
容琿局促:“我……我也沒說什麼啊!”
“那你意思都是大掌櫃的錯?”祝神下著樓,衝陸穿原擠眼睛,“老陸,容琿告你狀呢。”
“我……我沒有……”容琿看向陸穿原,又轉向祝神,急得無奈直喊,“二爺!”
祝神低頭偷笑,下到一樓,十三幺站在樓梯邊,伸出胳膊去扶他,這才見祝神手裡拿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看樣子像是要去送禮。
突然,他見祝神對自己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