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破送來飯菜時祝神正坐在窗前發呆。
眼下深秋時節,牆外幾叢桂枝探頭,綠中綴著點點深黃,屋子裡也沾得幾陣桂花芳香。
容琿與他說過話,便不再打攪,回了自己房裡休息。
空遠的鳥鳴聲裡混入漸近的腳步,不緊不慢,走得沉穩。
俄頃,祝神身側覆上陰影,賀蘭破將飯菜放在榻中小幾上。
“廚子做得慢了些。”賀蘭破在小幾一旁坐下,似是隨口一提。
祝神沒往心裡去,應了一聲,便提筷夾菜。
賀蘭破神色如常,隻一雙眼睛不動聲色跟著祝神筷子,看他要先在哪盤菜上落手。
忽然,他微微抬手,擋住祝神夾菜:“吃藥沒有?”
祝神一日早晚餐前服用的藥,賀蘭破一回來就叫人下去查過,當真隻是溫和的補劑,除了幾味生長在玉蟬山的稀世藥材外,找不出任何異常。
而玉蟬山,則是醫聖的地盤。
喜榮華有陸穿原,吃這些藥補身也不奇怪。
祝神本就不喜吃藥,此時更不想提,答得敷衍:“吃過了。”
賀蘭破這才收手。
肚絲無油爽口,賀蘭破做的時候特意切了兩片薄荷,頗合祝神口味,一頓飯下來,就這一盤菜受到青睞,剩得不算很多。
肚子填了七成飽,祝神又開始磨洋工,有一勺沒一勺舀著蟹黃粥,就是不吃幾口。
祝神吃飯一向很磨蹭。
容琿劉雲他們幾個這些年算是被磨出了耐心,陸穿原則隻守著祝神吃過一次飯,守完下樓就破口大罵:“看祝神吃這幾口吊命飯比攆螞蟻還讓人心急!”
他碗一扔,往四樓瞧一眼都來氣:“養孩子餓幾頓還不怕他不吃,祝神就是餓三天出來刨飯還是這個死樣!”
十三幺和容琿他們雖在心裡讚同,卻也不敢吭聲。祝神隻有陸穿原能罵的份,誰敢在旁邊正兒八經說他半個字不好,下一個挨大掌櫃教訓的就是自己。
此時他東挑一勺子西撿一筷子,賀蘭破默不作聲看在眼裡,問道:“不好吃?”
祝神搖頭:“好吃。”
說完又舀了半勺粥,吃了半口,放下勺子慢慢咽。
咽完不知想到什麼,他抬頭問:“賀蘭小公子可吃過了?”
賀蘭破說沒有。
祝神低眼,桌上隻有一副碗勺。
他把碗連同勺子一起推到賀蘭破跟前:“府裡廚子手藝很好,小公子也嘗嘗。”
這話不知哪裡正戳中賀蘭破的心意,身後下人知曉他一向講究,從不肯碰彆人用過的東西,遑論吃食,正要上前一步說再去拿副碗筷,卻已見賀蘭破就著祝神吃剩的半碗粥低頭舀起,送進了嘴裡。
殊不知這一送,祝神在其他人口中又要害幾次喜。
他昨夜睡得不好,此刻又支著下巴凝望窗發神。
又聽賀蘭破問:“祝老板的身體,一向如此不好?”
神思懶倦歸懶倦,賀蘭破一下套,祝神還是聽得出來。
這話一問,若他答“是”,那便是明晃晃地騙人——賀蘭破哪不知道十二年前他還不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可若說“不是”,未免抵不住賀蘭破順著往下問去。
祝神笑著反問:“我身體不好麼?”
賀蘭破指尖虛拿著勺柄,看著依稀見底的粥碗,說:“以前有人告訴我,雨生百穀,穀抵百病。人要是連飯也吃不進,那就是離死不遠了。”
祝神目光微凝,仍笑著解釋道:“我隻是吃得比較慢。”
“可你吃得也不多。”賀蘭破靜靜望著他,明知故問似的,“祝老板以前也吃這麼少嗎?”
自然不是。
祝神十七歲的時候,正是半大小子餓死老子的年紀,還帶著個七歲小孩,整天一睜眼就在為一日三餐不夠吃發愁,兩個人終日隻有吃不飽的,沒有吃不下的。
有一回祝神走運,在大街上被酒樓老板拉住,說這幾日酒樓為了吸引客源,每日午時讓十個客人比賽吃飯,一桌葷素齊全的飯菜,吃得最多最快的客人不僅不收錢,還白送整整一個月的口糧。
祝神估摸是自己一副窮酸樣讓老板看出來,覺得他能賣力比賽才被拉進酒樓,於是欣然同意。
坐在飯桌前,祝神直咽口水。老板一聲令下,他筷子也不拿,桌上雞鴨飯菜直接上手塞進嘴裡。起先還知道哪道菜是什麼味兒,後邊吃得太快太急,隻剩嗓子眼難受的感覺。
可他一人吃飽了,家裡還有個小魚,還有隻醉雕。祝神頭也不抬,隻心心念念贏了比賽後能拿到的一個月口糧,不要命地抓著菜往喉嚨裡塞。掌櫃怕他吃太快會出事,幾度出言提醒,祝神充耳不聞,最後一隻雞、一隻鴨、兩盤炒菜連同四碗米飯不到一盞茶就被他吃得乾乾淨淨。
祝神兩腮囊鼓鼓地抬頭,才看見同餐的九桌客人全吃得不緊不慢,好像沒有一個是為比賽而來。
他不覺得自己被人看了笑話,隻心裡高興,念著這一個月口糧都有了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