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祝神借板車拉著幾大袋肉米回去,坐下休息,肚子裡才漸漸難受起來。
那時賀蘭破還在祝神死乞白賴把他好不容易送進去的鄉間私塾裡念書,祝神獨自坐在農舍小院,撐得呼吸困難,臉色發青,慢慢就暈了過去。
昏迷前那一瞬他險些以為自己這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那兒了。
哪曉得一覺醒來,他靠在院子圍牆邊,衣領和袖子全是濕漉漉的,額前頭發也被水潑濕過一般,醉雕趴在他身上拱他腦袋,試探他的死活。想來是自己求生欲太強,意識不清也能爬到圍牆上伸出脖子痛痛快快吐了一頓,就著旁邊水缸洗了把臉才躺下昏睡過去。
兩眼一睜,肚子空空,算是又把這條命撿了回來。
尋常人興許經此一遭至少三天不敢大口吃飯,可祝神收拾收拾,第二頓依舊四個饅頭半隻肥雞,和小魚一起吃得發撐才放下筷子。
那時的他受了太多頓餓,隻想活、想吃,想一身矯健跑遍大江南北,快活安樂到長命百歲。
屋內又飄來似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祝神垂眼看著盤子裡剩的糖糕,伸手掰了半塊放進嘴裡,不知嚼了多久,才含笑對賀蘭破道:“近些年吃得少些,總歸還能吃,暫時死不了。”
“暫時?”賀蘭破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是無波無瀾地問,“一天也是暫時,十年也是暫時。祝老板這次,又想含糊多久?”
他終歸長大了,小時候便已很聰明,不好糊弄,如今更是十分難纏。
祝神低頭彎了彎眼睛,半真半假地搖頭抱怨起喜榮華的廚子:“怨不得我。家裡廚子手藝差,做出的菜總叫人吃不起興。”
“祝老板喜歡吃什麼,我叫賀蘭府的廚子做。”賀蘭破說,“不會的,他都能學。”
祝神並未作答,隻尋著花香看向窗外,陽光照得他的眼眸像塊琥珀色的玻璃。
他問:“賀蘭府的花園,一年四季都這麼香?”
賀蘭破沒說話,身後侍奉的小廝察言觀色,適時出來解釋:“以前多種牡丹海棠,也有月季,也有芙蓉。自打小公子來了,池邊也會插些柳枝桃枝的,慢慢便又移栽了桂樹梨樹,一年到頭有花氣草氣,也多有木氣了。”
賀蘭破順著祝神目光往外瞧了一眼:“你想去看看嗎?”
祝神嘴上問:“小公子今日不忙?”實則已經慢慢起身。
下人們見了要來扶,賀蘭破先伸手,祝神便握著他胳膊起來。
身邊一應伺候的都低下了頭,眼風如波濤般在彼此間翻滾傳遞,兩個眼珠子在眼眶裡頭快左右轉出重影。
——十六聲河的祝老板身上可能還沒有孩子,但是一定有手段!
——能把小公子都變成端茶送水遞胳膊的妻管嚴!
走出大門的兩人對流言一無所知。
賀蘭破回頭示意他們不必再跟,扶著祝神來到簷下,邊走邊說:“明日三十,我陪同接親。今日府內府外有辛不歸和疏桐打理。”
“唔。”祝神點點頭,漫不經心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小歸是個好孩子。”
賀蘭破腳步一頓:“誰?”
“小歸啊。”祝神知道賀蘭破不喜歡彆人管辛不歸叫小辛,才特地改口,溫溫笑道,“小歸年紀雖小,卻做事周全,很讓人省心。”
賀蘭破另一隻手垂在身側,不知不覺握成拳,握得緊了,又緩緩鬆開。
沒鬆開片刻,又握成了拳。
他依舊淡淡看著祝神,分明神情沒有波動,可祝神不自覺眨了眨眼,莫名覺得此刻兩個人之間的寂靜帶著幾分冷意。
“……”他嘴角一僵,心道小魚真是越大性子越叫他摸不透了。
不明就裡間,祝神試圖說點什麼緩解一下。
“那小歸現在……”
“祝老板,”話沒說完,賀蘭破將他打斷,“知道水裡都有什麼嗎?”
祝神愣了愣:“……水裡?”
賀蘭破緩緩挪開目光看向前方,側臉的輪廓挺拔而冷硬。
祝神等了會兒,才聽見他不鹹不淡地說:“有小龜。”
“……?”
祝神試圖理解。
但理解失敗。
他難得疑惑地皺了皺眉。
賀蘭破又開口。
“還有小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