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祝神又自己吃了。
馬動車搖,窄室寂然,祝神吃完點心,在靜默中聽見低低的吸氣聲。
他耳尖陡然立起,悄悄轉動眼珠,往旁邊覷了一眼。
賀蘭破身子麵外坐著,一腳踩著地,另一腿屈在塌上,胳膊搭著膝蓋,頭卻低垂著偏在另一側。
祝神看不見他的神情。
又是極輕微的吸氣聲。
祝神汗毛微立,轉動上半身,把頭佝下去,湊在賀蘭破頸側,恨不得鑽到賀蘭破眼前道:“哭了?”
賀蘭破這次連肩也側過去,幾乎麵著牆壁。
祝神來勁了,乾脆上了塌,跪直身體,兩手自後方撐著賀蘭破雙肩,又低頭湊到另一邊去瞧:“真哭啦?”
賀蘭破彆肩想甩開他,甩不開,便把臉轉向外頭,不給祝神看。
這一轉更方便祝神看了。
祝神歪了歪身子,一眼看見賀蘭破兩個眼圈瞪得通紅,鼻尖也透著紅,兩個嘴唇緊緊抿出一條線,倔著不肯眨眼,兩灘水光就在眼眶裡晃動著,凝不成淚滴下去。
“怎麼就哭了……”祝神呆跪著嘀咕,慢慢下塌坐回去,勾起食指去刮賀蘭破的眼睛。
賀蘭破也不躲,被祝神彎指一刮,自眼角擦出一行水漬來。
眼裡的水被刮出去,他終於開口,聲音甕甕的:“你不是沒有彆的弟弟?”
頓了頓,又自顧道:“這話也輪得到他來問。”
祝神愣了愣,原來賀蘭破生氣是為這個。
此事說來話長,祝神便簡短道:“他不一樣。”
“他也不一樣了?”賀蘭破突然盯著他,聲音也變大了,對著祝神定定看了半晌,才移開視線,小聲道,“一個弟弟一個樣。”
祝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大腦又一片空白,似乎不知該如何辯駁。
他素來萬事講究依據,若要辯駁,便要想好賀蘭破的話裡是哪一句需要他辯駁,又為何要辯駁。
但賀蘭破又似乎總是他有理有據的一切中的意外。
祝神心想,既然不知,那就沉下心來思考好了。
這一思考,就坐到了飛絕城外。
舟車勞頓,抵達賀蘭府時已是掌燈時分。
賀蘭府中燈火如晝,大門前站著一個頭發剃得精光,身著灰白布衣,腳穿粗麻鞋的女童,一看便是天聽教徒的打扮。
見門前停了馬車,她徑直過來,等容琿將祝神扶下車後擋在他們身前,一言不發地抬頭,掌心與指尖向外,將胳膊舉在空中。
賀蘭破蹙了蹙眉。
容琿望向祝神:“這是什麼意思?”
“點眉之禮。”祝神一邊說著,一邊含笑彎腰,將額頭湊近那女童的手。便見她用中指指尖點在祝神眉心,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俄頃,又拿開了。
祝神站直,衝容琿瞧了一眼。容琿便彎下腰,亦是一樣的步驟。
最後是賀蘭破。
賀蘭破不彎腰,也不笑,就這麼垂眸看著她。
他現在平等地恨世界上所有人。
天聽教也不例外。
女童也不催促,隻懸著胳膊,不上他的眉心絕不放下。若賀蘭破移動腳步,她也跟著移,不讓點眉便不放人進去。
容琿咳了一聲,對祝神道:“入夜天冷,二爺可還受得住?”
賀蘭破眼色暗了暗,最終還是低頭,讓她點著額頭說了洗禮祝詞。
點完眉,便聽她對所有人頷首閉眼,說了一句教詞。
容琿聽不懂,見祝神回了她一樣的話,便在道彆後對小聲問道:“那話什麼意思?”
“天聽教的警訓,他們自己的語言。”祝神道,“意在警告眾生,言行謹慎,守護本我。”
——人心如河,深淺莫測。
容琿又嘀咕:“天聽教還有這麼小的姑娘呢。”
“這是天聽教最小的教徒。”祝神邁進東角門,“今年才滿十歲,是邦州顧氏這一代最後一個嫡女,入教前的名字,叫顧龍機。”
“竟是世家的女兒?”容琿道,“邦州顧氏也舍得?”
祝神解釋:“邦州顧氏不重嫡庶,但重男女,向來愛子輕女。世家中有顧氏在沾洲這般地位的,已無需通過嫁女高攀。膝下女兒去向,無論嫁人還是出家,都是一樣往下流,便也不管了。”
南顧北賀,邦州顧氏與飛絕城賀蘭氏是目前沾洲勢力最為龐大的兩大世家,往上數都是幾百年的族史,十代之內都有數不清的糾葛恩怨,多年來此消彼長,一直分不出個高低。近十幾年賀蘭氏漸漸占了上風,不過顧氏不肯低頭,兩家依舊水火不容。
祝神並未把顧龍機的處境與家族扯上關係,隻笑道:“她的信仰,與旁人何乾?”
一時進府,賀蘭破便道:“我回去了。”
不多語一字,便把容琿和祝神落在身後,越走越遠。
容琿道:“小公子這是又氣上了。”
祝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怎麼知道?”
容琿恭敬道:“我雙目尚未失明。”
“……唔。”
說話間路過一處園子,裡頭燈火通明,遠遠瞧著,雖紮眼刺目,卻聽不到半點喧嘩。
祝神與容琿正要走近看看,就聽一側小路上傳來一聲喊:“祝老板!”
二人扭頭一看,辛不歸穿著便裝站在暗處,腿邊淩空懸著一對綠珠子。
再近些,方見不是綠珠子,而是醉雕的眼睛。
原是他正吃畢了飯,閒來無事,趁夜在府中遛豹子,趕巧碰上祝神二人。
祝神招了醉雕過來在腳邊逗弄,又說起那園子的事,辛不歸才道此刻裡頭正是天聽教在盤問。
“天聽教好大的威風,”祝神摸著醉雕頭頂笑道,“敢在賀蘭府如此撒野。”
“彆處撒不得,偏我們府裡撒得。”辛不歸無奈道,“還不是大公子犯下的事。如今他們拿著證據挨個問府裡人認不認得。”
“哦?”祝神饒有興趣,“什麼證據?”
“一把匕首,一顆佛珠。”
辛不歸是被盤問的第一批,天聽教用托盤端著在府裡分批地問。
可在賀蘭明棋的地盤又問得出什麼呢?不管是誰都說“沒見過”、“不知道”雲雲。
那匕首是賀蘭哀的不錯,府裡人人心知肚明,誰又敢站出來指認一句?至於那佛珠,便是真的沒人知情。
天聽教拿著證據來賀蘭府審查,做的是無用功。簡簡單單一樁案子——甚至連案子都稱不上,步二明擺著的冤情,人證物證到處都是,偏偏條條路被賀蘭明棋堵死。他們拿著賀蘭哀的貼身殺器,四處尋證,人人指鹿為馬,天聽教竟是沒有半點能把賀蘭哀判罪的理由。
“既是如此,便早些領了醉雕回去。”祝神收手道,“那麼大一隻豹子,萬一給天聽教見了,不知又要給賀蘭府安個什麼名頭。”
辛不歸自是不願添亂,經他這麼一說,便忙拜彆走了。
容琿扶著祝神走出小路,不禁歎道:“這事真是荒誕,板上釘釘的案子,賀蘭明棋硬是叫天聽教跟個驢似的,蒙頭拉磨找不到個出路。”
祝神似笑非笑:“倘若目光放得太遠,即使出路就在腳邊,他們也很難看見。”
“您的意思是……”
“有一個人,一定會實話實說,並且隻要他開口,就能定賀蘭哀的罪。賀蘭明棋威脅不了,也收買不到。可天聽教一葉障目,根本不會去問。”祝神朝那處園子指道,“走吧,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