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陸穿原發現得早,不然他舌頭十二年前就得斷成兩截。
後來沒辦法,忍不了,祝神就撓陸穿原的胳膊,血淋淋的劃痕一道一道交錯著長出來,最深的傷能看到肉和小臂的骨頭。
陸穿原左手給他撓痛了,就換另一隻手給他撓,左右能騰出一隻手給他治病。
“半年……”陸穿原比了個數,聲音顫得不成調子,“我用大半年的時間才給他治得七七八八,那還得一個月拿兩次小霽粉吊著……”
他忽地暴起,秀氣的一張臉已漲紅,怒意幾乎掀翻車頂:“到底是誰!誰要這麼害他!”
“戚長斂。”賀蘭破低著頭,把祝神蓋著的兩層毯子又給他裹緊了些,神色早已被山間的風吹得平淡,“我會殺了他。”
“管他是長臉還是短臉,”陸穿原解開祝神脖子上的銅鎖,手忙腳亂打開藥箱,從裡頭翻翻找找弄出一個琉璃小瓶,拔了塞子,“祝神再出事,我要他好看。”
他把瓶口抵到祝神鼻下,半晌過去,那雙淺棕色的眼珠子終於有了些許回神,在眼眶中微微晃動。
接著,陸穿原低頭拿出銀針,這時他聽見榻上祝神低低喊了聲:“……小魚?”
祝神的目光遲緩而茫然,他看了一眼賀蘭破,也不知到底認出來沒有,慢悠悠的,又把視線飄回頂上:“我好像……要死啦。”
“祝神……”賀蘭破伸手想摸他的臉,可又怕碰到他痛處,隻把手懸在他耳側,虛虛捧著,“有沒有不舒服?”
祝神仿佛聽不見,過量的裂吻草使他的身體和靈魂一分為二,輕飄飄不知浮在何處:“我……看見我師父了。”
他說完,便覺得很困,很疲憊,眼皮子漸漸發沉,將要睡去。
賀蘭破喉嚨裡像有手揪著似的發堵,他忍著胸中鈍痛,同祝神搭話:“是戚長斂嗎?”
這三個字果真讓祝神逐漸合上的眼皮在半途停頓了一下,可那點停頓也不過轉瞬即逝,祝神什麼也沒說,把頭朝賀蘭破懷中一偏,徹底閉上了眼。
從丘墟趕回喜榮華用了兩天兩夜,陸穿原施了十數次針,祝神一刻也沒醒來。
每施一次,他便紅著眼睛喃喃自語:“不成了,不成了……”
祝神這次的裂吻草吃得太多太猛,把人吃壞了。
他說完,總是擦擦眼睛,自個兒過去坐著傷神,又鑽出馬車催促劉雲與容琿:“快!快!”
賀蘭破抱著祝神,也不曾合眼。
他的手在毯子下摟緊他,有時會貼到祝神頸側探探脈搏,或者隻要懷裡的身體還是熱的,他便沒有動靜。
回到家陸穿原一下馬車就吩咐了兩件事:一是打發人去請屠究,二是準備筆墨紙硯,他要寫一封傳書。
屠究倒是好請,容琿跟賀蘭府的人已經很熟,得了令便上馬往飛絕城趕。
十三幺一邊幫陸穿原研磨一邊問:“二爺這模樣,您都救不了,還有誰能救?醫聖?他老人家還活著麼?”
陸穿原白他:“活著也請不來。”
天南地北,紅白兩杖,人家屠究就安安心心住在賀蘭府,廣收天下消息,獨獨醫聖他老人家,自家徒弟都沒見過兩麵,羽化登仙似的人物,隻剩個名號亮堂堂了。
陸穿原筆走龍蛇:“師父請不到,還有個跟他差不多的。”
十三幺看他下筆,寫的內容簡略潦草:急事,速來十六聲河喜榮華。
“您是要找……”十三幺腦袋靈光,一拍大腿,“您師叔?”
沾洲白杖二把手,柳藏春。
陸穿原寫好傳書,招來信鴿:“也不知他那磨蹭性子,幾日能到了。”
柳藏春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屠究卻來得很快。
她到喜榮華時宵娘仍舊不在,說是去宣陽房裡陪孩子完成課業。陸穿原才施完一輪針,坐在房裡,把前兩日他們在丘墟的事講了個大概。
聽到劫持祝神的人是戚長斂時她雖略微驚訝,卻並不很意外,而聽到戚長斂劫持祝神的原因後,屠究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涼宗七步劍?”屠究一麵探知祝神的念力,一麵扭頭跟賀蘭破確認,“他說祝神會涼宗七步劍?”
賀蘭破說是。
“不可能!”她當即否認,“那是寧少期獨有的劍法。天底下除了她,沒有一個人會涼宗七步劍。何況以祝神的身體——”
她說到這裡,忽噤了聲,再多說一句,便冒犯了——以祝神的身體,彆說涼宗七步劍,什麼劍他都拿不起來。
賀蘭破不置可否,隻問屠究:“看出什麼來了?”
屠究歎了口氣:“我雖不是白杖,但祝神這樣子,很明顯,是被拉進法師念境了嘛。”
“法師念境?”
“就是靈魂被拽到另一個空間去咯。”屠究隔著帽兜摸摸自己的光頭,眉毛難得地擰作一股,“這要是自己進去的,還好辦。他能知道他在念境裡。可祝神十有八九是被戚長斂拽進去的,念力也被戚長斂乾擾了,這就難辦咯。”
賀蘭破隻問:“怎麼救?”
陸穿原插話:“念境這東西,我師叔倒同我講過。那不是什麼幻象,也不是什麼地方,而是真實存在的某一處時間。被大法師拉進念境的人,就是魂魄連同心智一起回到了過去某一個節點。現在的他看起來是睡著的,過去的事卻是真的在發生。如果不在念境中殺死拉他進去的人,他就永遠醒不過來,與過去的自己合二為一,一直重複那個節點到現在的事:長大-遇害-睡著-回到過去-再長大-再遇害-再睡著,永遠循環。”
這倒並非旁人不可救。
陸穿原說:“如果有沾洲歎……”
賀蘭破沒等他說完便道:“有沾洲歎就能救?”
屠究知道這兒就放著一支,於是出言提醒:“有沾洲歎,也不一定能救。那東西誰也沒有用過,沒人清楚點燃的後果。正如賀蘭明棋所說,貿然回到過去,從你點燃它起,便很有可能已經成為了促成當下結局的一環。”
“我要試一試。”
屠究沉默一瞬:“你有沒有想過,興許戚長斂做出這件事,就是為了引誘你點燃沾洲歎。你能通過這支香回到你想要的過去,若他此時守在門外,那他也可以。”
“那也要試一試。”
賀蘭破坐在床邊,目光回到祝神身上時瞧見枕頭露出愈疾神的一角。
他把它拿在手裡:“如果戚長斂也在,我就殺了他。”
“你不會涼宗七步劍。”
“我還是能殺他。”
屠究聳聳肩:“好吧。不過你要記住,你是用沾洲歎回去,或許當年的你不會受到影響。可祝神是被念境拖走的,那個時空隻有一個他。你所麵對的祝神,就是當年的他,不要企圖告知他在念境,那本來就是他的過去罷了。”
至於賀蘭破回去一趟是會留下痕跡,成為過去的一部分,還是所做的一切都隨著沾洲歎的燃儘而消失,那是彆的後果,無人知曉,隻能聽天由命。
卯元329年的初冬,賀蘭破點燃了第一支沾洲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