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元318年,盛夏。
這是祝雙衣把小魚撿回家的第二個月。
“撿回家”這個說法其實並不很準確,因為他自己都沒有家。
祝雙衣在春天時從一座荒山上醒來,陪他的隻有一把奇怪的劍,一張莫名其妙的字條。他帶著這兩樣東西在沾洲流浪了幾個月,居無定所,吃也隨便,穿也隨便。錢不夠花了,也隨便——他有一副相當不錯的皮囊,一張舌燦蓮花的巧嘴,走到哪裡都能交到朋友。這是他下山沒多久就在自己身上摸索出來的天賦。
然而他的朋友總是處不長久。
祝雙衣是個沒定性的人,他似乎生來就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當他把新朋友們身上最後一筆錢騙完以後,就會銷聲匿跡,趕往下一個地方。
他的錢總是夠用,也總是不夠用。不至於餓死,也沒有一文的富餘。總之在養小孩之前他還是很快活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小魚則是個他最大的意外。
上個月祝雙衣抱著劍走在山郊,正琢磨下一頓去哪消遣,遠遠地看見一處臭水溝處臥著隻大耗子。
那真是好大一隻耗子,祝雙衣定定眼,差點以為是山裡老鼠成了精。
他走近一瞧,原來是個小孩兒蜷在水溝裡,一箭從後背射穿到前胸,整個人氣息奄奄,頭發遮住了臉,渾身黑得像個泥鰍。
祝雙衣覺得,這孩子約莫是已經死了。
不是死了也是快死了,沾洲日日都在死人的。祝雙衣身無分文,自己肚子還沒填飽,哪有閒工夫去鬼門關攔人?
他轉身走了。
一步,兩步,三步。
祝雙衣回去把孩子抱起來。
戰火叢生的年代,處處可見無人居住的空屋子。屋子裡若是有米有錢,那主人大概率是死於外出時某場突襲的戰亂,若屋子裡早已洗劫一空,那應該是遭遇了流寇。
祝雙衣運氣還不錯,把小耗子撿回去的那間茅屋不僅有米有水,米缸下還藏著一吊錢。就是主人家死在了門口,屍身被炸成兩半,這費了祝雙衣半日功夫把人下葬。
他從裡屋籮筐翻出針線剪刀,過了火,把小耗子後背的箭尾剪去,拔了箭,緊著給人洗洗,又用頭發絲兒粗淺地學著他前不久湊熱鬨時看遊醫給人療傷的模樣,給這小孩兒縫合了傷口。期間想是失了輕重,孩子在他懷裡痛醒過來,扯著嗓子喊了兩聲,掙紮不動,又昏死過去。
一切收拾妥當,祝雙衣就近找了些水,把一手的血洗洗乾淨,又撿了主人屋裡的舊衣當抹布給小孩兒擦擦臉擦擦身,擦乾淨了再檢查還有沒有彆的傷口,確定沒有以後,他倒頭一睡,不知東南西北。
後半夜小孩兒又發了燒,久睡不醒,眼看著一條小命就要交代,祝雙衣半夜拿著一吊錢跑去醫館請大夫,又把這小耗子一口氣給續上。
這下他沒敢合眼,一連數日守在床邊。小孩兒昏迷著也有防備,不肯張嘴喝水,他便跑到附近偷了奶一點一點用手指頭蘸著喂。有時祝雙衣會想自己這是乾什麼呢?非親非故的,累死了,不如一走了之。可是走了以後呢?反正他也沒一門正事,不如照顧孩子消磨時光。於是他又留下來。
一留就是大半個月。
他們吃光了屋裡所有剩下的糧食:他吃米,小孩兒就喝米湯;他吃麵,小孩兒就喝麵湯。祝雙衣腦袋裡時常會有幾個奇怪的想法,比如小耗子坐他對麵喝湯時他總害怕喝下去的湯從那兩個箭孔裡流出來。
起先對方其實沒這麼聽話。
一睜眼看見祝雙衣在他麵前,就麵露凶光地瞪人。話也不說,抽著嘴角動不動呲牙,小小一個縮在床角,恨不得立馬從牆上打個洞鑽進去逃走。
他越是這樣,祝雙衣越感興趣。專把他堵在床上,看他能撐多久。
祝雙衣每靠近一步,小耗子喉嚨裡的哈氣聲就越重。
祝雙衣心想,這哪裡是耗子,分明是頭小野狼。
他故意伸手抓他,對方當即撲過來,對著他胳膊就是一口。
牙還沒咬下去,嘴裡橫過來硬邦邦一個劍柄。柄上的藤又苦又鋒利,撐得小野狼兩個嘴皮子張也不是閉也不是。
眼看著口水就要從嘴邊留下來,祝雙衣嫌棄,又把劍撤開,小野狼唰地縮回牆角蹲著,繼續對他齜牙咧嘴。
飯點一到,祝雙衣去灶上煮米。才轉身走了沒兩步,後頭撲通一聲,嚇他一大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對方趁他不注意下床想跑,但身上沒力氣,才爬到床邊腦袋就朝地栽了下去。這會兒臥在地上一動不動。
祝雙衣怕他摔壞了,趕緊過去瞧瞧。
小孩兒睡了兩天養出來那點精力被這一摔砸得精光,任祝雙衣抱,就是捂著腦門不吭聲。
祝雙衣湊過去要看他摔得怎麼樣,他就扭著脖子躲。
不多時,祝雙衣聽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身板也一抽一抽的。
“哭了?”
祝雙衣強行扒開他的手,見他黑葡萄似的兩個眼珠子外眼眶通紅,為了不流下淚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鼻子也張得開開的,一張嘴快向下癟成個拱橋的形狀,死活就是不肯哭。
這都沒他頭上撞出的那個包那麼惹眼。鼓得大大的,圓圓的,反著光,快變成第二個腦門。
祝雙衣一見,便指著那鼓包哈哈大笑起來。
小孩兒一聽他笑,哇一聲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聾,仰著麵兒朝天張著嘴大哭,眼淚珠子斷線一樣往兩邊流。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祝雙衣趕緊收了笑,圈他在懷裡拍了拍,“我不是故意的,我……”
話沒說完,一不小心瞥見那個鼓包,噗嗤又笑出聲。一笑就停不下來,直不起腰了,跟小孩兒的哭聲混雜在一起。
祝雙衣越笑,越覺得這場麵好笑,連哄孩子也顧不上,坐地上笑夠了,才看見小孩兒的傷口哭裂了,血洇出來了。
再往上看,孩子已經靠著他暈了過去,隻眼睫毛上還掛著兩排淚珠,即便沒意識了也記得抽抽兩下算作示威。
後來再醒,又過一天了。
祝雙衣在床前端著碗,碗裡是滿滿的米湯和一點點煮得很爛的大米,小孩兒恢複了那副野狼姿態,誰一靠近,他就毫不留情地張開嘴撲咬過去。
祝雙衣故伎重施,傾身到他跟前,一手米湯,一手空空蕩蕩,朝他伸出一根指頭。
果不其然,小孩張嘴便衝他指頭咬去,瞧那架勢,隻要入了嘴,祝雙衣的手指頭便非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