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雙衣哈哈一笑:“好啦好啦,那叫……醉雕!叫醉雕總行了吧。”
這樣下來,一個家水裡遊的魚,地上跑的人,天上飛的雕,在某種抽象的角度來說也算齊全了。
夜幕下的門檻上,兩個人還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嬉笑個沒完,多數是祝雙衣可著小魚逗弄。賀蘭破靠在牆上聽了會兒,其實都是自己聽過的話。祝雙衣這一句講的時候是什麼語氣,下一句又要把話扯到哪裡,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可他還是安安靜靜站在那兒,等祝雙衣把小魚抱回床上,又出來洗完衣服,給醉雕搭了個貓窩,最後關門睡覺了,自己再乘著夜色一步一步走回鎮上。
隔天賀蘭破在鬨市盤了個酒樓。這酒樓本是有掌櫃和夥計的,他花了幾百金買下來,隱在客棧裡,打算長住,底下掌櫃還是掌櫃,夥計還是夥計,原來的人留著,該乾什麼乾什麼。
他也不打算經常露麵,這裡的人也是人,十二年後會變老,但大多不會死,會帶著記憶活在世上,讓太多人見過他,記住他的容貌,不是好事。
他在客棧裡觀察,預備瞧準了人,選幾個口風緊的夥計幫自己打探打探門道,看能不能找消息販子,又或者找人牽線,去黑市買消息——他需要知道戚長斂身在何處。興許在丘墟,興許下了山,也未可知。總之以戚長斂的念力,賀蘭破還不能貿然出現在對方麵前,他的刀還不夠快,祝雙衣目前安然無恙,他還有機會再練練。
賀蘭破在祝雙衣和小魚住的村子裡買下一處兩層的院子,那院子位置選得很好,在他們小木屋的側後方,從二樓的窗戶望過去,正好能瞧見他們的壩子和木屋周邊的景況。
小魚這一場病沒那麼簡單,賀蘭破最了解不過,那不是普通的中暑體征。他給了祝雙衣足夠多的錢,隻要小魚彆把人折騰得太累,賀蘭破都默默守著,儘量不插手。
在他的記憶裡,這段時光是相對較為模糊的,主要是身體病得太厲害,他幾乎沒怎麼下床,終日渾渾噩噩,沒精力關注一天十二個時辰祝雙衣去了哪裡、乾了什麼。隻是朦朦朧朧間感覺祝雙衣每天早晚定時抱著自己喂藥喂飯,即使這樣,他也病得沒力氣睜眼,遑論其他時候,更是一概不清楚的。
果不其然,第二三天小魚又斷斷續續發起燒來,渾身滾燙,陷入昏迷。
祝雙衣從醫館拿的藥煮完了,小魚身體狀況沒有起色,病得厲害了,有時喊冷,有時又喊熱。
祝雙衣火急火燎的,跑回鎮上,把大夫請到家裡去看病。
大夫看了,說是瘧疾。
祝雙衣隻問:“這病嚴重嗎?”
“會死人的!”
祝雙衣一張臉霎時慘白。
“您開藥。”他一手攥緊了大夫,怕人跑了似的,一手急匆匆從兜裡去抓錢,也不數數目,一股腦塞在大夫手裡,“多少錢都行,隻要能治好他。”
大夫不要他的錢,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我開不出藥。”
祝雙衣這時還太年輕,經受不起生離死彆的打擊。他下山這麼幾個月,就這一個在乎的人,哪怕養個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更何況是那麼討人喜歡的小魚。
他把他從水溝裡救活那天起,就暗暗覺得這是老天爺送給自己的弟弟。
人活在世上怎麼能沒個掛念,他們注定是要相依為命的。
祝雙衣聽大夫的口氣,小魚這是沒得治了。
他直著眼睛站在原地,像一時回不過氣,沒有反應,訥訥的竟是說不出話來了。
大夫有個兒子,於他是老來得子,老伴生了孩子沒幾年便走了。他的孩子比小魚小不了幾歲。他瞅著祝雙衣這神態,想到自己日後萬一去了,家裡兒子生瘡病痛恐怕是連小魚的境況也不如的。思及此,他未免心有戚戚焉,於是歎了口氣:“罷了罷了,去找菣草,或許有救。”
祝雙衣拔腿就跑。
大夫喊:“回來!”
祝雙衣又回來。
“你知道菣草什麼模樣?長在哪兒?”大夫戳著他鎖骨訓道,“光長兩條腿知道跑,二裡地出去了腦子還在原地。”
祝雙衣低著頭,聽他訓完再抬起臉時,一雙眼睛微微發紅:“那……”
大夫摸摸胡須:“找紙筆來。”
祝雙衣拿著菣草的樣圖,要去山裡找藥草。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工程。
治瘧疾喝的是菣草汁,不能煮熱,榨出來當即飲下去。二十斤菣草榨出來的水也就一碗不到,他們在的這個山頭,氣候乾燥,菣草量少,長得也不好。祝雙衣要渡過一條河,去錦州地界的羅夫山給小魚割菣草。
大夫一開始不說這法子,也是因為考慮到祝雙衣孤家寡人,實在難以辦到。
此事宜早不宜遲,大夫給他留了三副白虎湯後,祝雙衣千恩萬謝送了人,立馬跑去隔壁屋子請奶奶幫他照顧小魚幾天。
小魚認人怯生,昏迷了也狼崽子一樣會認氣味,彆人輕易靠近不得。祝雙衣對這病一知半解,走到一半念著奶奶年紀也大了,乾脆一招手,叫了路邊一個眼熟的同村小夥子過來。
這小夥子生得高大,麥色肌膚,比祝雙衣小個三四歲的年紀,是個孤兒,家裡沒人看管,自記事起便隻乾偷雞摸狗的行當,整日走街串巷,無所事事。
祝雙衣給了他兩顆碎金子,把他領到屋子裡,指著小魚和縮在角落的醉雕,告訴他一天三頓喂藥和喂飯的時辰,給他看了廚房的米麵臘肉的位置——都是拿著賀蘭破給的那些錢新買的,又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衫,讓這小子給小魚喂藥的時候穿自己的衣服,如此才能近身。
那小子哪裡一口氣得過那麼多錢,看這不過是照顧半人一貓的活計,念是天上掉個大餡餅,砸在自己頭上,立時滿口答應。
臨走時祝雙衣換上自己最常穿的一身黑衣裳,背著籮筐拿著劍,跨出門檻。到了院裡,他又回去從兜裡掏出所有金子塞給那小子,隻給自己留了一塊碎銀:“照顧好他。”
賀蘭破在二樓窗前,看著祝雙衣踏上離村的路,轉身下樓出去。
經過房門時他瞥見自己搭在櫃子上的帷帽。
那是他為了避人耳目在鎮上隨手買的,這些日子隻要出門便戴著,以防有人將他容貌看熟了。
賀蘭破頓住腳,拿起帷帽,隨後快速出門,跟上了祝雙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