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破為了讓他舒服,屈起了一條腿,祝神就靠在他的腿上,是一個半躺半坐的姿勢。眼下祝神將身體往他懷裡靠了靠,蜷縮著窩在他胸前,昏昏欲睡:“看了日出,再走吧。”
“好。”
他們沒有一起等到日出。
祝神說完那句話,便閉上眼,身體湧上了困意。他感覺到自己被人平穩地放在地上,賀蘭破出去了小片刻,從外頭提了隻野兔進來,然後就蹲在火堆前處理起兔子。
兔子被扒了皮,開膛破肚地掏乾淨,又架在火上烤得流油,最後被賀蘭破剔出每一根骨頭變成一包兔肉乾放在了祝神身邊。
臨走前賀蘭破蹲下來,第一次用手觸碰了祝神的臉——他的身體太冰冷了,碰也隻敢用手指摸摸祝神的眉眼。
“賀蘭公子。”
祝神抬手,掌心覆在賀蘭破的手背,半睜開眼,陽光使他的琥珀眼珠覆蓋了一層金色,隻是太疲憊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裡清楚結局,反倒是哀而不傷了,隻打起精神與賀蘭破告彆,知此一去,便是天涯萬裡。
祝神闔上眼,乏然道:“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在賀蘭破的注視下,他徹底沉睡過去。
山洞裡灑滿了細碎的朝暉,太陽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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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破離開山洞,朝飛絕城策馬奔馳。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小魚正式認祖歸宗,同賀蘭明棋和賀蘭哀一起,接手封印三支沾洲歎。
高山上的祭壇上,祈福香煙霧衝天,正興旺地燃燒著。
山腰上行進著六輛馬車,隊伍前後的護衛如一條神龍,浩浩蕩蕩擺尾下山——封印儀式已經完成,小魚就坐在六輛馬車中的一輛,隨眾人打道回府。
賀蘭破繞過祭壇,進入山門陣,過了守山神獸的查驗,取出了自己那支沾洲歎。
他縱馬飛快地離去,因為知道賀蘭氏很快會察覺到沾洲歎的遺失,回來進行一番搜捕。
這場搜捕長達數年,而小魚也因此在府中上下受了多年議論:他一回府便使家傳寶物失竊,被暗地視作不祥的征兆。直到賀蘭明棋掌控實權,認為沾洲歎這東西不甚重要,也不值得浪費過多人力物力去搜尋追回,統治者如此,府中上下有關小雨的風言風語才就漸漸偃息。
此時賀蘭破拿著這支香,卻在發落一事上犯了難。
他怎麼知道自己這會兒把它攥在手裡,回去之後這東西會不會憑空消失?畢竟不在一個時空。
他需要想一個完全的法子,讓這支沾洲歎安穩地存放十二年。
萬事皆有因果,既然這隻沾洲歎失竊的起因是他,那日後於他必然會有用,至於什麼用,時機到了才會知曉。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最後一場春雨,賀蘭破撐著傘,回到和祝神一起住過的那間小屋。
在屋裡走完一圈,他去到院子,砍下了那顆幼嫩的桃樹。
桃樹長了幾個月,祝神在的時候,它日益茁壯;祝神離開了,它的生長似乎也停在了那天。
樹乾細細瘦瘦的,削來做兵器差點意思,做傘柄卻剛剛好。
賀蘭破把它打磨成一根圓圓的木棍,棍子中心鑿出一個長條條的洞,將沾洲歎放進去,封在了裡麵。他把它接在傘柄上,握在手心試了試,沒有任何異常。
接下來要找一個能替他把傘送到十二年後的自己手上的人。
賀蘭破誰也信不過。
一把傘,能叫誰替他小心嗬護十二年?除了祝神,沒人會這樣愛護他的東西。
可就現在的情況來看,祝神也做不到。
祝神……真的做不到嗎?
賀蘭破一邊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回了自己盤下的那間酒樓,他重新戴上了帷帽,走到客棧的招牌前抬頭看了一眼。
就是這個當兒,裡麵傳出咋咋呼呼的爭吵聲。
賀蘭破進去,瞧見是酒樓的兩個夥計正圍著個蓬頭垢麵的小乞丐呼喝斥責,推推搡搡的像要動手,叫人滾出去。
乞丐瘦瘦小小的,衣衫襤褸,像個小猴子,看著邋裡邋遢,實則身手靈活,動作機敏,看著是在聽罵挨打,然而左躲右閃著,夥計拳腳沒一下落在他身上,反倒掩護著他伸手摸走帳台上的兩塊碎銀。
賀蘭破隔著帷帽靜靜目睹了小乞丐的伶俐身姿,覺得很眼熟。
他上前把夥計攔了下來,夥計認出這是樓上幾個月不露一麵的真掌櫃,便也沒吭聲,讓賀蘭破把小乞丐帶走。
賀蘭破在店裡取了一大筆銀子,幾乎就是當初盤下店麵和人手的本錢。他打發夥計告訴前掌櫃,這店所有的一切都物歸原主,包括這一年的營收。
隨後他帶著小乞丐,請人在路邊吃了一頓飽飯,盤問了一下小乞丐的來曆。
乞丐十歲,又或者十一歲,打小就是孤兒,常年吃不飽飯,瞧著比同齡人弱小許多,但是人很有良心,滴水之恩懂得湧泉相報,把這把傘交給他,賀蘭破可以很放心。
賀蘭破當然不是用這一頓飯的功夫看出來的,賀蘭破是從小乞丐的名字裡得知的——小乞丐叫十三幺。
十三幺的十,十三幺的三,十三幺的幺。
因為喜榮華是至少四年後才在沾洲聲名鵲起,所以賀蘭破把身上所有的銀錢給了十三幺,足夠保證對方靠這筆錢過幾年安穩日子,再走到十六聲河。
他還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足夠讓幾年後成為祝老板的祝神心甘情願留下這把傘,保留很多年的理由。
賀蘭破思忖著,他告訴十三幺:“四年後你拿著這把傘,去十六聲河找到喜榮華的祝老板,告訴他這傘是賀蘭府的小公子當天下午外出時不慎遺落的,問問祝老板,能不能拿這把傘,在他那兒換一頓好飯。”
十三幺看不見賀蘭破的臉,隻能對著黑漆漆的帷帽笑道:“爺給我那麼多錢,我哪裡還需要去討飯?”
“你不需要那頓飯,”賀蘭破帶著帷帽,在梓澤的那些日子使他瘦了一圈,身型與先前的自己判若兩人,“可你需要讓祝老板留下這把傘。”
因為知道是賀蘭府的小公子遺失的物件,祝神才會當寶貝小心放在房內許多年。
十三幺不明就裡地應下,察覺他要走,便問:“隻讓祝老板留下傘就行?”
賀蘭破想了想:“興許他還會留下你當個夥計。”
十三幺還想開口問點什麼,可下一瞬,賀蘭破融入人群,不見了。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確實不見了。
十三幺低頭看看手裡的銀錢和傘,確定了這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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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元318年的春天,賀蘭破在這個時空無端消失。
329年的同一時刻,第一支沾洲歎在喜榮華燃燒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