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陸穿原進山采藥,到山腳的時候,天上還沒下雨的意思。
不僅沒有,越往裡走,天還愈發豔陽起來。
結果進了深處,轟隆隆一聲悶響,這年的最後一場春雨呈瓢潑之勢傾瀉而下。
陸穿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躲雨都不知道該往哪躲,瞅著個山洞就往裡鑽。
嘩啦啦抖完一身雨水,他站在山洞入口,無端感覺到一股暖意。
陸穿原揚起目光,先是看見洞中熊熊燃燒的火堆,隨後才發現火堆邊躺著個清瘦蒼白的男人。這人全身就露個腦袋,頭發散亂,身上衣裳胡亂穿的,隻是裹得嚴實,套棉被似的裹了一層又一層,像個細條條的蠶蛹。
洞裡邊很窄,但收拾得很有條理:雜草落葉攆在最遠的角落,火堆旁邊還有捆乾柴火,緊挨著人的地方擺了兩片粽葉,裡頭盛著水和野果,粽葉前頭是包得結結實實的小包裹,隱約散發著肉香。
地上的男人昏迷不醒,目前看是失去了自理能力,打理這一切的該是另有其人。陸穿原且看且想,認為那個人十分心細,非常愛乾淨。興許是個姑娘。
他又伸出腦袋四處觀察一圈,暫時沒瞧見有人回來,就提著藥簍子,進去挨著火坐下了,心想等姑娘回來了,雨也該停了,自己屆時再道謝告辭就好。
哪曉得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姑娘沒等到,陸穿原打個盹醒來,聽見隔壁一聲低低的□□。
他揉揉眼睛,發現地上那人竟是動了,昏昏沉沉地正伸手夠水。
陸穿原挪過去,把地上的粽葉遞給他,指尖碰到那人的手背,冷得他一哆嗦。
他起先以為是自己淋了雨,身上受寒的緣故,剛要湊過去挨著火再使勁烤烤,便聽旁邊發出了一聲乾嘔。
祝神喝進去的兩口水,才過了嗓子眼,立馬被胃倒得吐出來。
陸穿原一聲不吭地斜眼打量著,發覺這是個很俊美的男人,一張臉五官稱得上是明豔,鼻梁和下巴又很秀氣,就是瘦得略微脫相,皮膚白得也過於病態了些,像常年不見太陽的人。
他大概是真渴了,蘆柴棒一樣的胳膊顫巍巍捧著粽葉,努力往嘴裡送水,身上的衣服一件兩件都沒穿好,隨著他的動作滑到腰間,剩下最裡麵一套撕扯得破破爛爛的倒是穿得規矩。陸穿原借著火光,看見他胳膊上遍布淤青,脖子上也有很深的兩道紅痕,像是什麼鎖鏈勒出來的。
這個世道,能受非同尋常的折磨的,身上必然也有非同尋常的本事。沒本事的人,自然沒有值得讓人下狠手的地方。
陸穿原無意招惹麻煩,故而不管祝神發出什麼動靜,他都充作聾啞,裝看不到,隻等著雨停便走。
這會祝神捧著粽葉仰頭灌下去,直接連著胃裡酸水一起吐了出來。
隨後他又去扒拉旁邊那一包野果,逼著自己嚼了兩口,還是“哇”的一聲嘔吐出去。
吃不下飯就慘了,陸穿原默默在心裡嘀咕,這人離死不遠咯。
很快他就嘀咕不出來了——祝神看上了他那一背篼的藥草。
沒跟陸穿原商量——千鈞一發似的,祝神伸手就那個背篼裡掏,眼看一把亂七八糟的藥草就要糟蹋進他嘴裡,陸穿原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啪啪啪往祝神胳膊上打:“乾,乾什麼!鬆手,鬆手!”
祝神餓紅了眼,隻要能入嘴的,他都非得塞進嘴裡試試不可。
陸穿原不撒手,他也不撒手,被逼急了,直接一連身蹭過去湊進自己手心呼嚕嚕地吃。
陸穿原嚇一大跳,生怕祝神一張嘴連著他的手也給咬進嘴裡,連忙鬆開,徒有一顆心在滴血:那麼一握藥草,得花他兩個時辰才能采到,這要是拿回去搗一搗曬一曬,賣出去可是幾十兩白花花的大銀子!
果不其然,沒吃上兩口,祝神哇啦啦又給吐出來。
陸穿原氣得恨不能吊著人打一頓:“敗家玩意兒!”
祝神驟然聽他開口,先是驚惶一愣,兩個人對視一陣,就見祝神野人一般,又要伸手去搶他的藥簍子。
陸穿原擋在背簍前,一指頭頂著祝神腦門心:“敢!”
今天誰要敢再碰這堆藥草一下,他能跟人拚命!
祝神好似被定在原地,雖說暫時的不動了,眼珠子卻還不住往那藥簍子裡瞟。
這麼對峙著也不是個辦法,陸穿原決定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拽著祝神慢慢坐下,放緩語氣問:“你姑娘呢?”
問這話的時候,陸穿原把指尖移到祝神手腕上,不動聲色地搭起脈來。
“姑娘?”祝神咽了口唾沫,因為沒有力氣,所以說話前先喘了一下,“我沒有姑娘。”
陸穿原擰著眉頭,忽凝重了神色:“你是個法師?”
祝神顯然不懂,睜著眼睛茫然道:“……哦?”
陸穿原忽然感到很無力。並且懷疑祝神真的是個野人。
他歎了口氣,越診,臉色就越難看。
這人身上毛病太多了,他是真沒心思給自己攬事兒。
見祝神還盯著背後那一背簍藥草不放,陸穿原瞪了他一眼,轉身過去在裡頭翻找。
一麵翻,一麵問:“幾時開始服用裂吻草的?”
祝神對著他的背影,慢吞吞重複:“裂吻草?”
陸穿原停下了動作。
他直覺這人腦子不大對勁。
“你……”陸穿原扭過頭,掂量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回祝神沒有遲鈍了,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道:“我是祝神,不是祝雙衣。”
此言一出,兩個人都是一怔。
“祝神?”陸穿原覺得他這回答太奇怪了,便進一步試探道,“那誰是祝雙衣?”
祝神張了張嘴,說不出來。
誰是祝雙衣?
他的目光定格在陸穿原臉上,記憶卻逐漸渺茫了。
連帶著祝雙衣這個名字一同在他大腦裡回響起來的,還有小魚。
小魚總是被他從那張高高的木床上抱到院子裡,像抱一株花草一樣,他以小朋友要多曬太陽的名義把小魚安置在那張搖椅上。
從下麵仰著頭冷冷看著他,小魚總是一副臭臉的模樣對他說:“祝雙衣你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