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潺潺,祝神再有意識,便是第二天清晨了。
這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他的指尖和耳垂被陸穿原放了血,竟是睡了場好覺。
臨醒時祝神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棵桃樹下,樹在山頂,他從樹下起身,放眼望去一片荒蕪。
遠遠的,山腳下站著個豆丁大的小人兒,穿一身縫縫補補的百家衣,一張肉臉生得兩頰雪白,是個皺著眉頭的奶娃娃。
祝神心裡一喜,張開雙臂往下跑,要去把人抱起來:“小魚!”
跑了沒幾步,身後有人輕輕地呼喚他:“祝神。”
祝神轉過頭去,隻見著個鶴骨鬆姿的背影,從頭到腳一塵不染,很有點脫塵絕俗的味道。
對方並不轉過來,可祝神心裡仍是高興的,又追過去喊:“師父!”
及至近了,前方忽然轉過頭,竟是換了副麵孔。
祝神看不清楚,隻覺得自己被人緊緊抱住,他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十幾歲的模樣,坐在誰的腿上,低頭隻看得見一雙目光熾熱的眼睛,裡麵說不清是愛是恨,隻是亡命徒一般地盯著他,一遍一遍問他:“為什麼要殺了我?為什麼?”
他答不出來,又聽對方悲愴地對他剖白:“我的心在你這裡,我愛你啊!”
祝神的骨頭被攥得生疼,頭也疼,聽見那雙眼睛在他耳邊惡狠狠地告訴他:“日出之時,你將忘記一切!”
他便慌了,心中生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助,他瘋狂地掙紮著,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去接小魚,小魚就在山下,固執地等著他接他回家。
“不行……”祝神失魂落魄地搖頭,“我不能忘記小魚,不行……”
他在這股絕望中終於掙動了身體,接著便猛然睜眼,麵上濕潤一片——他不知埋在誰的懷裡,睡夢間把人衣裳都哭濕了。
頭頂上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祝神被人拎著後衣領子扯出來,對著陸穿原橫眉冷對的一張臉,他眨眨眼,恍惚間一切都遠了——像折子戲落幕一樣,夢裡所有的人,漸漸在他腦海裡淡化,變成了虛影。
再一眨眼,祝神便把夢忘了。
陸穿原方才在祝神睡著時摸到角落裡緊挨著他的一把長劍,那劍形狀古怪,劍身卻很乾淨,不靠近祝神仔細查看,根本發現不了。他本就因為這把劍存了疑心,加之祝神在夢裡胡言亂語,更是讓他聚精會神地要把人審視一遍,末了陸穿原認為祝神有言不發,興許並非是個一無所知的糊塗蛋,便凝重了表情問道:“小魚?誰是小魚?”
如果祝神敢否認半個字,他立馬就扔下他離開!
哪曉得祝神發完了怔,就在他腿上尋了個舒服姿勢仰頭躺好,半點也不含糊,虛弱地說:“小魚……是我弟弟。”
陸穿原問:“那他現在在哪?”
祝神搖頭:“我忘了。”
陸穿原把眉毛擰起來,掂量這話的可信度。
祝神隨他打量,倒是也不心虛。小魚在哪他確實是想不起了,隻隱約記得自己把人送到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所以此時並不很擔心,至於送去了哪兒,怎麼送的,為何要送,他得慢慢想。他也察覺自己這腦袋應該是出了點毛病,可能是先前在哪磕著了,導致現在記不清許多事。
隨即他肚子便嘹亮地咕嚕了幾聲,是餓了。
陸穿原從藥簍子裡原樣掏出昨天的藥草和芝麻,叫祝神嚼著吃下。
祝神接過,見陸穿原拿過藥簍子像是要走,垂下眼睛略一思索,乾脆賴在陸穿原腿上,裝沒眼力見的不動彈。
他不動,陸穿原就叫他起開,祝神翻了個身,把頭臉轉向陸穿原,非但沒起,這姿勢倒使得兩個人更近了。
他側臉貼著陸穿原的大腿,彎眼一笑,細嚼慢咽地把嘴裡那點芝麻吃完,問道:“陸先生,是大夫?”
陸穿原昨天給他洗了把臉,這會兒低頭看過去,就見祝神潔白的額頭下生著兩道細長的眉毛,一張臉哪都生得秀氣,就是那雙眼睛很張揚,烏濃的睫毛一張一合,藏不住的那雙琥珀珠子,略一轉動,便把精明氣表現了個十足。
“你……”他凝視著祝神,欲言又止。
祝神此刻是很願意跟他搭話的,兩個人話說得越多,才越有交朋友的機會——誰會把自己的朋友丟在山洞裡呢?
於是他趕緊仰起頭,笑得相當溫和無害:“我怎麼了?”
陸穿原說:“你像隻狐狸。”
祝神微微一愣,沒料到自己會突然招來這麼個比喻,聽起來倒也新鮮。
便順嘴接道:“那陸先生家裡缺不缺打雜的狐狸?”
一語說完,怕陸穿原拒絕,他又忙說:“手腳勤快,做事麻利,不要工錢,給一口飯……和一個窩就行。”
“狐狸窩?哼。”
陸穿原冷笑一聲,他早看穿祝神什麼心思,無非是想找個地方療傷罷了。祝神看起來不像是能在一個地方長留的人,他不打算招惹,可把人丟在這兒又於心不忍:以祝神目前的狀況,一個人在荒郊野外,是非死不可的。
他把祝神從腿上摟下來,自顧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兩圈,腦子裡打了個彎,他停下腳步,斜眼睨向祝神。
祝神直挺挺躺在一堆衣服裡,很合時宜地衝他眨眨眼,是一副溫良的神色。
陸穿原蹲到他跟前,把話說得很有餘地:“給你一口飯,不成問題,可我養不起藥癮子。”
“藥引子?”祝神一時糊塗,“什麼藥引子?”
他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成藥引子了?
“你!”陸穿原指著他說,“要我收留你,你得把藥癮戒了。”
祝神時至此刻都沒明白陸穿原所謂他身上的藥癮是什麼東西,眼見著離他找到狐狸窩就差一步,自是不管不顧地先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