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穿原見他答應得爽快,咂咂嘴,也找不出個反駁的話來。
洞外天已放晴,他鑽出去瞅瞅,又回來問祝神:“能自己走嗎?”
祝神試了試,沒站起來。
陸穿原舍棄了一背簍的白花花大銀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把祝神背了回去。
他一邊走一邊告誡祝神:“我告訴你啊,那一背簍的藥,算你欠我的,少說也值個百八十兩銀子,反正以後,不還清楚不許走。”
祝神腦袋搭在他肩上,心裡惴惴地不得勁,總覺得身上不舒服,便低沉了語氣說:“欸。”
陸穿原看不見他愈發蒼白的臉色,以為祝神一談錢就含糊著不樂意,便側頭瞪了一眼,心想:無賴。
結果那天下午,兩個人剛到家,在陸穿原的河邊小屋裡,祝神的藥癮發作起來。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體內有一股力量的湧動與流失,在疑惑那股力量的同時又對它的流失而驚恐萬分,最要命的是骨頭縫裡一陣陣抓心撓肝的疼痛感,幾乎將他摧折得忘了自己還是個人,見到什麼都往上撞,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著滾,耳邊咚咚作響,一抬頭,滿地都是他磕破的血。
陸穿原知道裂吻草吃久了有癮,可沒想過這癮發作在祝神身上會那麼厲害,尋常人一天一頓便已足夠,祝神一天卻是要吃上三四頓,一旦停了,那便是扒皮抽骨的難受。
他從下定決心要給祝神戒癮,到眼睜睜看著祝神藥癮發作,最後守在門外聽著祝神撕心裂肺的慘叫,終於還是沒忍下心,決定幫祝神一把。
既然要幫一把,那就得豁出去。
頭半個月是最難熬的,陸穿原把祝神綁在房裡,每回針灸都是一場惡戰,既要防著祝神無意間傷到他,又要防著祝神傷害自己。一天三頓米水怎麼端進房裡就怎麼端出去,祝神除了清醒時候能逼著自己灌兩口水把命吊著,其餘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不出七日,人看著就剩一把骨頭了。
陸穿原也沒想到一把骨頭也會有那麼大的力氣。祝神失控時抓著他的胳膊,醒過來又放開,針灸時痛,不針灸更痛,陸穿原怕他把自己舌頭咬斷,一橫心便把胳膊伸過去給祝神抱著,時常一場治療下來,陸穿原整條手臂都被撓得血肉模糊。
偶爾陸穿原也會琢磨,乾脆把祝神手腳打斷,等人一身毛病徹底治好了再接回去算了。回頭看看祝神氣息奄奄的樣兒,陸穿原又搖搖頭:活到這個地步,祝神都從沒想過一死了事,如此心性已是難得,他又何苦再給他添一層難受。
那天祝神頂著滿頭的銀針,一陣勁頭過去,像是緩過來些,東倒西歪地坐在地上,後背靠在陸穿原懷裡,一口一口地喘氣。
陸穿原給他拔針,低眼便能看見祝神衣服領子往下一根根清晰可見的肋骨,鎖骨下淌著冷汗,人瘦得連衣服都掛不住。
拔完了針,他又替祝神擦去一身的灰,等把人抱上床——這時的祝神已沒有下床走路的力氣了,陸穿原忽然聽見祝神歎了口氣。
他把耳朵湊到祝神嘴邊,仔細聽祝神要說什麼。
祝神說:“老陸啊……”
這麼些日子過來,陸穿原不知何時在祝神嘴裡就從“陸先生”變成“老陸”了。
“老陸,”祝神說一句話要休息好一會兒,“這毛病再治不好,三天後,你把我扔回山裡吧。彆管我啦。”
陸穿原低著頭沉默,沒有應聲。一個人再厲害,能吃的苦也是有限的,祝神這是實在撐不下去了。
他喂了祝神一碗安神湯,祝神吐出去半碗——好歹也算吃了點。
陸穿原草草收拾過後,一個人坐在院子裡,聽著河水的波動,看著花圃裡那些裂吻草發神——這東西不難弄,本就是尋常藥材,隻是用量需要嚴格把控,也不曉得祝神先前是遭遇了什麼,把這藥當飯吃,即便如此,也不該生出那麼大的癮。
陸穿原懷疑是有法師的念力介入,先讓祝神吃壞了腦子,失去了常人該有的反應,才導致他對這藥的需求分外強烈。
戒是難以戒掉了,那……減少用量呢?
陸穿原想起中原另一味禁藥。
小霽粉比之裂吻草,溫和許多,在市麵上也是允許流通的,隻是需要官家批準,自上而下地發放。
這點問題對陸穿原而言不算什麼,南北兩處官家,不管是賀蘭氏還是顧氏,誰都管不到白杖醫聖門下,他要如何用藥,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橫豎是為了鎮痛,下回祝神犯病,用小霽粉試試好了。
彼時的陸穿原自是沒有料到,這藥一用就是十二年。雖勉強保全了祝神的根本,卻也隻是止步於此,沒有彆的法子讓祝神更好了。
不久後的一天,陸穿原照例在清晨的第一時間去看望祝神的傷勢,甫一打開祝神的屋子,赤紅的蝶群蜂湧而出,沒完沒了地朝門外撲騰,像晚開門一刻,這屋子都能被蝴蝶擠破似的。
陸穿原被飛了滿頭滿臉的撲棱蛾子,一麵屏息揮著胳膊把蝶群往外趕,一麵閉著眼睛往裡闖,要看看祝神怎麼樣。
待一屋劍尾蝶漸漸散儘,他也恍惚著擠到了床前。
祝神渾身是血地坐在床頭,衣衫儘數變作了布條條,襤褸地掛在身上,露出來的皮膚大大小小的傷口數不勝數,全是被蝴蝶咬出來的。
然而他臉色並無大恙,神態平靜地靠著床柱,指尖還停留著一隻緩緩振翅的蝴蝶。
見床邊站著個人,他遲緩地抬頭,把手指伸到陸穿原眼前,慢吞吞地說:“老陸,我能聽見它的聲音。”
陸穿原睜大了眼——並不是因為對方神神叨叨的話,而是因為祝神身上那些傷,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著。
祝神見他不理人,便順著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接著便愣怔了,一瞬過後,才後知後覺地□□了一聲,往後一倒,有氣無力地說:“老陸,好疼啊。”
祝神慢慢用上了小霽粉。
陸穿原怕他重蹈覆轍,即便是小霽粉也不願讓祝神過量服用,經常是針灸和藥粉換著使,有時祝神實在熬不住了,陸穿原才摳摳搜搜用裂吻草混著小霽粉給他吃兩口。
朱砂劍尾來了幾次,兩個人才慢慢摸清,這該是祝神通身念力化做的魂蝶。按理,一個法師念力能到了物化的程度,那麼體內能操控的念力也該是隻盛不衰,可祝神實在奇怪,竟是一絲一毫都沒剩在身體裡。饒是跟著柳藏春診遍無數法師的陸穿原,也沒把這情況琢磨透,他猜想興許是祝神身子太弱,承受不起那些念力的緣故。
祝神的身體是傷了根本了,剛戒斷裂吻草的前三個月基本整日臥床不起,陸穿原喂他喝了一個月的米湯,一個月的稀飯,第三個月終於能吃點肉糊糊,祝神才嘗了兩口,便直犯惡心,吃不下去。
他因為身體的原因,不管做什麼都必須慢慢來,永遠不能操之過急,否則便無法克化;而精神上,由於祝神心裡空了一片,除了關於小魚的記憶,其餘全是碎片,任何事情在他腦子裡都連不成線,因此與人交談時,不管心思如何活絡,說出話來總是慢吞吞的,應付完彆人一句,接下來的十句都不動聲色打好了腹稿。
時間一長,祝神成了個內裡活泛,外在卻遲緩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