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祝神試著下床活動了。
陸穿原拿黃花梨給他做了根手杖,隻到大腿的高度,手柄部分嚴絲合縫照著祝神的虎口打磨而成,輕便結實,十分趁手。這不是因為祝神腿腳有毛病,而是他走不了幾步就要犯累,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沒個支撐,很不方便。
有了這根手杖,祝神下床走動的頻率顯然高了不少,雖然活動範圍也就是家門口那一畝三分地的小院,不過能出門看看天,聽聽水,他便很滿足了。
祝神仍是很瘦,隻比數月前才被撿回家時要好一些,陸穿原每日幫他洗澡擦身,就發現這人漸漸的,胳膊腿不再是蘆柴棒,肋骨也沒那麼明顯,身體架子剛好掛得住衣服了,不至於是個皮包骨頭的模樣,但也無法再往胖了長。
隻是那堆魂蝶,隔三岔五就要來祝神這兒吸出一身傷口的血,仿佛不吃祝神的肉就飛不動似的。
它們來一場,祝神就丟了半條命一般地痛一場,陸穿原也跟著急得團團轉地忙活一場。最要命的是,朱砂劍尾每來一次,他就得給祝神喂一頓裂吻草混著小霽粉的藥,這完全打亂了陸穿原的戒斷計劃。他總憂心時間長了,祝神身上那藥癮會變本加厲地發作。
有一次陸穿原外出,打算像往常一樣,把家裡的草藥背出去賣了,再順道進山采些回來,臨行前照例去看了祝神一眼,發現正是朱砂劍尾才來過的時候。祝神空手赤腳的,露出來的胳膊和小腿上又是密密麻麻的血色傷口,身邊還有幾隻蝴蝶散落地停靠著,在他的鼻尖和指尖也棲息著有一兩隻。
祝神盯著鼻尖上的魂蝶,臉唇都褪了血色,一副強忍著痛的情形。
陸穿原歎了口氣,搖著頭要去給他找小霽粉,還沒轉身,聽見祝神喊他:“老陸啊。”
祝神說話時沒有中氣,聲音始終似有若無,不湊近是聽不清楚的。陸穿原以為自己聽錯了,哪曉得立馬又聽祝神接著說:“今天彆出去啦,可能會遇到危險。”
陸穿原倚著門框,不屑一顧:“又是你這撲棱蛾子占卜出來的?”
祝神轉過臉,微笑著衝他點點頭。
他們彼此之間一向默認祝神腦袋有點問題,祝神對此也是默默讚成的態度,因此他每每提及自己這堆魂蝶的占卜之事,陸穿原從來不當回事——祝神是法師不假,可能看通古今未來的念力,那得是修到了人念合一的境界才能擁有的能力,普天之下,也就自己師父醫聖和幾年前的鳳辜興許到了這個境界,祝神這才哪到哪,幾隻蝴蝶就能占卜吉凶了?
結果晚上陸穿原負傷回來了。
這傷說重也不重:賀蘭軍明日要過山,提前探路的小兵撞上陸穿原在山裡采藥,下意識就往他腿上射了一箭,陸穿原脾氣火爆,當即把人罵了個祖宗十八代,後果可想而知——被倆小兵蛋子揍了一頓以後抓到少尉麵前。對方一詢問來曆,得知他是醫聖門徒,本來將信將疑,不成想陸穿原隨眼見著軍中染了疾疫險些斷氣的傷兵,又隨手一治,大半天過去,就見那傷兵慢慢就有了氣兒,再過不久,便能說話喝水。此事很快在軍營傳開,陸穿原隨之搖身一變,成了少尉的座上賓,留下方子,被人畢恭畢敬送回家來。
還順便被人打劫了一簍筐的藥草。
戰火時代,藥本來就是稀缺玩意兒,好在陸穿原種了滿屋的草,為的就是救死扶傷,二話不說,交代了使用方法,就把送他回來的那堆賀蘭兵連著一簍筐藥草打發走了。
入夜他給自己傷口上了藥,躺在床上越琢磨越不對勁,第二天敲開祝神房門,坐在床邊,跟祝神嘀咕:“我說……你要是真能跟那群蝴蝶通靈,要不跟它們打個商量,彆時不時地來幾隻在你這打秋風,乾脆所有的,一個月統一時間來個兩次,也免得你動不動就放一批血啊——就初一十五,怎麼樣?這樣我也好給你療傷不是?”
祝神略一思索,抬頭笑道:“好。”
那天陸穿原去外頭賣完了藥草,背著空蕩蕩的一背簍回家,祝神正坐在花圃邊上捶腿,看見他回來了,便笑著喊:“老陸。”
陸穿原放下背簍,咕咚灌了一大盅井水,擦擦嘴,對祝神說:“你今天起得倒早。”
祝神環視著院子,總覺著這塊地除了草就是草,過於空曠了些,於是跟陸穿原說:“要不你編個椅子吧,我也好有個坐處。”
陸穿原瞪他:“你倒是會安排,兩個嘴皮子一動,就使喚上人了。”
祝神隻是彎著眼睛笑,習慣了他這麼不饒人的一張嘴。
兩天過後,院子裡多了把搖椅。
祝神偷著樂壞了,成天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睜眼時就看著遠處的山。
山是很好的,不管滄海桑田,月盈月缺,它總是屹立在那裡,自成一片榮枯。一座山就是一個世界。
祝神在日複一日的青山流水邊變成了一隻溫順的懶貓。
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冬日,祝神披著陸穿原花大價錢給他做的披風,懷裡揣著陸穿原給他新添的手爐——自打養病以來,他的身體大不如前,入了冬更是畏寒畏冷。陸穿原並不了解他以前如何,隻照著眼下該有的準備來,竟也把祝神照顧得很是個樣子,至少祝神表麵看著懶洋洋的,人其實不缺精神勁兒。
祝神心裡也很清楚,陸穿原對他而言,是稱得上救命之恩的人了。
他曬夠了太陽,頭臉都暖融融的,坐在搖椅裡,身體輕微晃蕩著,對不遠處正蹲在地上曬藥的陸穿原開口:“老陸啊——”
陸穿原哼了一聲,意味著叫他有屁快放。
祝神說:“我想起小魚在哪了。”
陸穿原手上頓了頓,沒有接話。
說實話他對現在兩個人的日子發自內心認為蠻不錯:祝神是個病秧子,可他養得起治得起。有個人在身邊,話雖不多,但也不沉悶。祝神因為腦子有毛病,所以理所當然的缺心眼,好話歹話都不放在心上,是個沒脾氣的人,整天隻知道吃飯睡覺曬太陽,往搖椅上一躺,陸穿原擺成什麼樣就睡成什麼樣,這很對得上陸穿原的性子。這樣的生活,不需要再多一個人來打破平衡。
況且陸穿原未卜先知地感覺出來,“小魚”這兩個字,對祝神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無以複加的地步,連睡夢中都要霸占祝神的心魂。無數個夜晚的呢喃裡,祝神念念不忘的都是這個名字,仿佛這名字就是他的另一個人生。陸穿原毫不懷疑,隻要這個人一出現,祝神就能拋下一切地離開。
屆時百八十兩銀子的欠款,能鎖住這個沒心沒肺的無賴嗎?
祝神見他不說話,便自顧繼續道:“我想把小魚接回來。”
陸穿原此時再裝聾就說不過去了:“那他在哪?”
“賀蘭府。”祝神摸著手爐,眯起眼睛回憶道,“我把他送去了賀蘭府。”
陸穿原心裡愕然,緩緩轉過身來,確認道:“賀蘭府?飛絕城的賀蘭府?”
祝神點頭:“是那個賀蘭府啊。”
陸穿原默然一瞬:“你怎麼把他送進去的?”
祝神說:“他是賀蘭府的小公子。”
陸穿原徹底沉默了。
過了半晌,他開口道:“你是說,你的那個小魚,是賀蘭府去年找回家的小公子,賀蘭破?你,要把賀蘭破從府裡接出來,接來這兒?”
祝神對每一個字都感到理所應當,並未察覺不妥,隻是新奇:“賀蘭破?他們給小魚取的名字叫賀蘭破?”
陸穿原沒應答,而是走過來摸了摸祝神的額頭,看祝神的眼神好似他在發癔症:“你再說一遍,你要把——賀蘭府的小公子,賀蘭破,接到這兒來,跟著你一天三頓,粗茶淡飯,吃草喝粥?”
祝神點頭。
陸穿原說:“你知道賀蘭府是什麼地方?”
祝神:“什麼地方?”
陸穿原撩開袍子,一屁股坐在花圃邊上。低頭去看地裡的花花草草,心裡有了主意:“馬吃金,水漂銀,琉璃珍珠堆屋頂——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賀蘭府隻有一門——全天下找不出比他們更有錢的了。”
“我曉得的。”祝神笑眯眯道,“小魚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你也不在乎?”陸穿原再抬頭望過來,目光變得鋒利,“他以前跟著你,過的也是賀蘭府那樣的好日子?如果是,你還能把他送到府裡去?你是想不起為何把他送走了,可總能想明白,他那麼小,是跟著你一個病秧子喝西北風好,還是錦衣玉食當大少爺更好?再說了,賀蘭氏,那是沾洲北邊的王,他願意跟你走,賀蘭氏願意?莫說是你,就是加上我一個,怎麼去對抗坐擁二十萬大軍的賀蘭家?他現在不是彆人,是賀蘭府昭告天下的二公子,你去接他?你以為隻要你們兩個人願意就夠了?那等於把他從賀蘭氏眼皮子底下擄走!你是踏得進賀蘭氏的大門,還是能攔下賀蘭府的馬車?手無寸鐵的,你怎麼去見他?”
祝神怔怔的,剛才還春風得意,覺得小魚觸手可及的想法一下子又變得遙不可及了。
他慢慢意識到,要讓小魚變得離自己不那麼遠,第一步要做的,是掙錢。
有錢,才能攀勢。掙到很多錢,他才能夠上賀蘭府的門檻,才有機會見到小魚一眼。
他要從籍籍無名的祝神,變成名滿天下的祝老板。
這年夏天,賀蘭軍凱旋,又要過山回程。祝神把陸穿原拉到屋裡,商量出了倆人做的第一筆生意。
陸穿原出身醫聖門下,對天下大勢雖清楚了解,卻從不站隊。醫者心中無好惡,隻管治病救人,這是師門的訓誡。至於掙錢麼,那是隨便的,醫聖也沒定規矩。誰都不是鐵打的,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多摟些錢讓日子過好點怎麼了?大夫也是要吃飯的嘛。
因此沾洲有句傳言:醫聖門下多財迷。這是實話。
陸穿原也就罷了,雖然愛錢,但多數時候也是隱姓埋名,靠著一手的醫術遊行天下來掙錢,掙個不愁吃喝的地步便知足,對虛名一類,不感興趣;他那個小師叔柳藏春,卻是相當出名。不僅是醫術出名,愛錢的程度更是出名,舉凡家中有些錢勢地位的,不動用金銀珠寶三催四請,絕請不到這尊大佛前來看診。
提起柳藏春,是扯遠了。
說回祝神和陸穿原這會兒嘀咕的這筆生意,祝神是這麼打算的:橫豎屋子外那一院子藥草要被過境的賀蘭軍打秋風,雖然陸穿原作為物主並不介意,可錢這東西,能掙白不掙。賀蘭明棋向來治軍嚴謹,軍中財力雄厚,何不讓陸穿原直接帶著一批配好的藥方子找到賀蘭明棋,堂堂正正做筆交易?反正都是救人,白白地把藥草送出去,倒不如找個人承擔這份報酬。如此一來,於賀蘭軍,是兵也救了,賀蘭明棋出那點錢,亦不痛不癢;這邊於他們而言,也能撈回本錢,不算白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