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梁月受到過的這樣的指責何其多。
她麵無表情的聽著,學會了哪怕心底在難受也不往臉上表露,蓋因是趙盼知道她會內疚又或是羞愧,於是每每為了讓她難受,便故意這麼往她心上戳。
戳得多了,便成了篩子,涼風一吹,嗚嗚嗚的,便都成了她說不出口的辯駁,成了她最消極的抵抗。
“媽,破了的鏡子哪怕勉強圓上,那也到處都是裂痕,冷不丁還要有碎玻璃碴子紮進肉裡去,這樣的婚姻,還有留著的必要麼。”
趙盼抹著眼淚,一邊是止不住的淚水,一邊是止不住的不甘與怨恨:“那再怎麼也是我樂意!”
梁月往後退了兩步:“你樂意,我不樂意。”
這場戲,唱了兩輩子了,該結束了。
而她,也確實再經不起重來一次的渡劫。
上一世,打斷了她所有的筋骨,消磨了她所有的自尊,苟活在世上,自欺欺人的躲在那避風港裡掙紮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敢踏出那麼一步。
而就是這麼一步尚未踏出,她便回了這逼迫得她近乎窒息的曾經。
她隻知道,如果曆史重演,她不會再有上輩子那麼跌跌撞撞掙紮著活到最後的勇氣。
她要麼死,要麼,攢錢離開這個家。
趙盼哭嚎著,怨憤著,一句話帶著哭音聽在梁月耳中猶如詛咒:“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爸。你這種攪家精我要不起——我倒要看看,我離婚了,你跟著他梁棟還有李紅梅的日子能好過到哪兒去!”
梁月再次往後退了一步,沒有說話。
趙盼說的對,上一輩子,她無論是跟著趙盼也好,跟著梁棟也好,她的日子都不好過。
但這些沒有必要再和眼前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淚的母親說了。
說了,錯也隻會被歸結於她自己身上。
“那你怎麼不會……”
這種句式的馬後炮,她聽得太多了。
梁月理解趙盼的不甘,也理解趙盼對她的怨憤與不滿。
一個人在另一個身上執著得太過,時間一長便鑽進了牛角尖裡。
而鑽進了牛角尖裡的人,聽不到旁人的話,隻看得到自己的求不得。
於是最後,終成瘋魔。
可她又能有什麼選擇呢?這個家裡,從來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
梁月垂下眼簾,無聲苦笑,再往後退,卻是直接到了門口。
關門,把所有的狼藉都掩在門後,她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她不想再在這裡呆著了。
如果世界上最讓她痛苦的兩件事,大概就是和兩個年歲差不多的女人一起待著,一個是她母親趙盼,一個是她繼母李紅梅。
下了樓,正茫然間,便見著遠處有一少年低頭作蛇步慢行。
秦時左手一輛自行車,右手一輛自行車,這麼往前一推,卻是兩個自行車的車把往不同的方向拐,於是這一路走來,連路都顧不得看,隻一直調整兩個車把的方向了。
梁月頓住腳步,看少年歪歪扭扭緩慢前行。
這又是一處與上輩子不一樣的地方,與抓住機會堅決要求離婚的梁棟不同,她的上輩子和秦時根本毫無交集,但這輩子卻莫名其妙和秦時搭上了話。
……也不算是莫名其妙吧。
她回想起昨夜烤螃蟹,少年偶然看過來時眼底的光。
那種天性鐵直的人終究還是少數,而大部分的女人對於微妙情緒的感知要更加敏銳……尤其是,一個披著少女皮子的老阿姨。
對比她的真實年紀,麵前那青鬆似的少年人叫她一聲阿姨似乎也不算過份……
驀然的,梁月唇角不自覺的往上牽了牽,她想起上輩子在大排檔時和秦時相見兩不識的情景。
若非他眉尾那道傷疤斷眉太過具有標誌性,再加上他同伴叫他的那一聲聲秦哥,她也未必能在時隔那麼多年認出來他。
當年,他被警察帶走之後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後來隻聽說要坐牢。
再想想當初大排檔見麵時,他身邊圍坐的那些身材健壯顯得膀大腰圓的漢子,個彆裸露出來的胳膊上還繡著滿臂的刺青……想來,當時他的處境應該也不是特彆好。
很多企業招人,都要求無犯罪記錄的。
無論是上輩子在她深陷沼澤地裡時,坐在大排檔裡的秦時不著痕跡的讓同桌掐了煙,還是這輩子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那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試探著她出了什麼事的觀察,都讓她感到一絲暖意。
一絲原來這人世間,還有不曾真正變成徹骨寒的餘溫。
梁月唇角牽起的弧度漸漸落了下來:或許是同病相憐,或許是投桃報李,又或許是其他什麼的吧,她要想辦法從這個泥沼澤中慢慢爬出來,而秦時,給他遞一根繩子,隻要他接了,她便能用繩子把他從泥潭裡往外慢慢牽。
前世的梁月在這個年紀脫離了家庭,或許一無是處,但現在的梁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