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擺在二樓的客廂,春意閣姑娘們在東廂間,丫鬟婆子,小廝分彆在東廂間兩側的客廂。
東廂間的姑娘們又分了兩桌,九娘、玄安、春然、夏棠……在春意閣說得上話的六位坐一桌。另一桌皆是沒什麼名氣,但始終恪守本分的藝伎。
因著歸來地遲,又恐眾位姐妹再等,玄安就沒上樓換一身妥當的衣服,仍穿著早前出門的男式綿衫,在眾多紅飛翠繞的姐妹中顯得格外突兀。
席間其樂融融,玄安不喜酒的辛辣滋味,故以茶代酒與她們喝了幾杯。其他人也不在意她吃酒還是吃茶,隻是單純喜歡聚在一起的歡快氛圍。
九娘抬眼瞧了一眼坐在角落一言不發的玄安,提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溫酒,旋即起身,握著酒杯的手伸向玄安的方向,正色對她道:“玄娘子,春意閣有你,是我九娘的福氣。其他好話我也不多說,九娘敬你一杯。”
玄安不急不慢地站起來,回敬九娘,將杯中的茶一飲而儘,沒有謙讓含蓄。她隻是做了她該做的事情,福氣不福氣的但憑旁人怎麼說,她也沒甚想法。對她來說在春意閣結識她們這一眾姐妹才是她的福氣。
“我也敬玄娘子。”夏棠起身道。
“來來來,我也敬玄娘子。”
“玄娘子可是我們春意閣頭號功臣,哪有不敬的道理。”
……
一人起了頭,陸陸續續一堆姐妹圍過來敬玄安,弄得她有些無奈,但又不好拒絕,隻好一一回敬。
菜肴還沒吃幾口,倒是喝了個茶水飽。眼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讓她難以下箸,倒不是她不愛吃,實在是因為她喝了太多茶水,肚子脹得慌,也無甚食欲。
夏棠見她持著箸發愣,以為這些菜不合她胃口,“玄娘子,怎麼不吃呀?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坐在玄安旁邊的春然白了夏棠一眼,“玄娘子怕是吃茶都吃飽了。”
春然偏頭望向玄安,神情懶懶道:“我看你呀,現下是吃不下什麼了,我那裡還有些點心,待會兒我給你送去,你餓了就吃些。”
“謝春然姐。”
玄安想著坐在這裡也是白白浪費時間,索性打個招呼就離席上了三樓,換了一身銀白衣裙。
走下三樓時,玄安遠遠瞧見一身赤紅的九娘獨自倚靠在二樓露台的圍欄上,淋著風雪,也不避避。再仔細一看,她才察覺九娘好像醉了!
玄安緩緩靠近,離九娘幾步之隔時,她聽到細微的哽咽聲,止了動作。
九娘這樣風風火火的女子也會哭嗎?
她來春意閣已有七年之久,從未見過九娘軟弱的模樣。如今瞧見,她忽然想轉身離開,就當什麼沒看見,畢竟像九娘這樣要強的女子總不喜旁人瞧見她的軟弱。
正想轉身離開,玄安就被九娘發現叫住了,“玄娘子,你過來。”
“九娘可有什麼吩咐?”玄安走過去問。
九娘抬手用指尖抹掉眼淚,雙手撐在露台的桌上,慢慢坐下,語調是前所未有的低柔,“沒什麼,能陪我喝幾盞酒嗎?”她沒有看玄安,而是獨望天,眼蓄濃愁。
玄安見她眼底微紅,泛著濕意,羽睫上掛著細小水珠,拒絕的話止於咽喉,轉而回了一個“好”字。
雪密密麻麻鋪在露台上,也落了兩人一身。
玄安在靠裡側的位置坐下,九娘斟了一杯酒推至她麵前,便不管不顧地給自己斟酒喝了起來,一杯接著一杯,衣袖掃過桌上的雪水被打濕也不曾察覺。
凜冽的冷風吹來,灌了玄安一身,引得她打了幾個寒顫。
不知為何,她看見九娘如此,竟也染上了無限悲意,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傷什麼,或許是因為九娘從未如此脆弱悲戚過。
九娘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下,發出“嘭”的一聲,杯子霎時四分五裂,她低笑出聲,笑得十分苦澀,“我等了他近二十年,他是死是活倒是給個準信啊!”
玄安握著酒杯的手被凍地顫抖,隨即垂眸輕抿一口酒,淡淡開口,“九娘,你醉了。”
九娘重新拿了一個杯盞,給自己斟酒,意味不明道:“玄娘子,你還小,你不懂。”
書中說,情向來多傷,愛而不得是常態;所謂情愛,隻是徒增傷悲與坎坷。她不懂,也不想懂。
風雪勢漸大,玄安將杯中餘下的酒喝儘,仰頭看漫天的雪,“他是誰?”
“他……他是……”
“我……我不知道他姓名。”
九娘擰著眉頭,想了很久也答不上來,繼而垂下頭,一滴淚落進盛滿酒的酒杯中,驚起陣陣漣漪,複而回歸平靜,就如那人一樣隻短暫出現,又消失不見。
她記得那人的相貌,記得那人的聲音,記得那人給過的溫暖,獨獨不記得那人的姓名。不是她記不得,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姓甚名誰,家在何處……這些他通通都沒有告訴過她;她亦從未問過他,她想著等那人回來了就什麼都知道了,他允諾過她回來就會娶她為妻的,但她等了將近二十年亦未等到那個說要娶她的不歸人。
玄安不知怎樣安慰,問了一句,“他可曾留下過什麼?”
若是那人留下什麼東西,她想九娘的情意也有個寄托,不必如此。
九娘臉上暈滿緋意,苦澀一笑,“他什麼都未曾留下,隻獨獨留下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