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看著兒子,目光裡是一個君王該有的狠厲,一個父親該有的愛和愧疚與之相較便淡化了,終於不存在。
女兒出生之後原山國發生了很多事情,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不好的更多。占星師夜觀天象後得出結論,說是原山國有妖物降臨,其妖性堪比黛國之前死去的那位。如果不儘早找出除掉,恐危害社稷。
那個時候太子妃誕下妖孽的消息還沒傳出去,占星師的話更像是個預言。一時間人心惶惶,因為沒過多久他的預言便有一件件的災難給驗證了。好像是一個國家的好運都被前幾年的太平給預支了,小公主出生的這一年災禍迭出,一件一件密集到令人心生恐慌。也因為這恐慌,所有不好都被誇張放大,哪怕隻是微不足道。
這就是父王聯合黛王殺害月兒的理由,而那三個孩子隻是斬草除根杜絕災禍重複罷了。畢竟,沒有人能保證那些孩子長大之後不會繼承他們母親的破壞力,成為新的災星。
就算有人能保證也沒人相信。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月兒生下女兒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她親手挖出孩子眼珠的時候為什麼不說?……既然一開始就不同意為什麼什麼都不說,讓她們白白承受那樣的痛苦,還愚蠢地以為一切犧牲值得?”
“……因為原山國需要你,現在的你不會再逃跑……” 51
探望重病的父王被拒之門外後月兒衝回東宮,拿起匕首親自剜掉了才出生一個月的女兒的眼珠。晉揚趕過去的時候看見匕首落在地上,月兒的手掌上有兩隻綠色的眼珠,還沾染著血,光看著就讓人驚心。
麵對丈夫的震驚月兒笑得很瘋狂,“好了,沒事了……她再也不會重蹈我的命運了。”
說完倒地昏厥過去。
月的瘋狂震住了知道真相的所有人,也促使沉默的君王再一次妥協——既然月兒並不是真的有破壞力,而孩子的眼珠又被挖出來了,所謂的妖孽隻怕也不存在了吧。
就像四年前的那次退讓一樣,一切又暫時歸於平靜,當事的兩個人僥幸地以為危機解除,隻要未來的歲月像這幾年一樣沒有發生什麼影響到國運的不測,那麼一切可笑的預言就真的結束了。
隨後的一年,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也不至於就真的動搖什麼,原山國太子和太子妃心上的傷口也慢慢平複,他們欣喜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幸福,將那些隱藏在暗處窺視的危機忽略了。
但是後來,僅是一年之後,果然就結束了,一切,結束了。
52
回憶到這裡便結束了,剩下的就是付之於行動的複仇,阿萱也身在其中,不需要再講解。懸崖之上,兩人都從痛苦的回憶中走出來。不再那麼激動,也不再那麼情緒化,都歸於平靜,甚至是冷酷的理性。
晉揚鬆手,阿萱從他懷裡站起來。風拂過來,吹亂了她原本就不算整齊的頭發,發絲在臉前飛過,遮住了她的表情。她低下頭看還跪在地上的晉揚,他的肩膀處濕了一片,是她剛才留下的。晉揚好像沒注意到衣裳被弄臟了,在阿萱的注視下站起身,原本要被俯視的人一下子就高出了一個頭,阿萱卻還低著頭看著晉揚剛才跪過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現在,你要做什麼?”阿萱略略抬起了頭,表情卻始終隱在飛亂的發絲裡,隻是抬起手緩慢地比出手語。
那個本該多餘的問題似乎觸動了晉揚心內的柔軟,他微微一笑,表情歡愉,“帶你回原山國,重立為後。”
她看著阿萱低垂的眉眼,聲音裡沒有一絲昔日的惡毒,相反的是那麼多真誠,一字一句那麼鄭重:“我從來就沒想殺你,隻是想滅掉黛國——你我聯手之力。”
阿萱的頭微微抬了一下,卻始終低垂著眉眼,從晉揚的角度看過去好像是在眯著眼睛想些什麼,他沒指望她會給出答複,繼續道:“我不恨你父王,也不恨我父王……我恨的是這個世界。這扭曲的規則創造了我,又毀掉了我……本來隻到這裡也就罷了,偏偏還要重造一個新的我出來,因為遊戲還沒結束……我隻是傀儡,一個有感情卻不能自由支配的戲子而已。”
“我也恨你,像恨我自己一樣多。怎麼會這麼沒用,擁有那麼多隻是為了被奪走的。自以為傲骨,卻連自己想要的都守不住,總是被傷害,像個笨蛋一樣。活著的價值都被踐踏在腳底,連笨蛋都不如。明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最後被剝奪得比乞丐還貧窮,一無所有。”
晉揚旁若無人說出壓抑在心底的話,阿萱卻始終沉默著不做任何反應,好在她的任何反應在晉揚的眼裡已經無所謂,他拉起她的手,將上麵累累的傷痕一並收在自己的手掌中,阿萱被他拉得身不由己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晉揚,晉揚抬起一隻手撫摸著妻子同樣可怖的臉龐,溫柔地好像麵對的是自己最愛的人,他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柔情似水:“這是咱們兩人的父王共同犯下的罪,怎麼能讓我一人麵對呢。”
“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好,把一個男人能對女人最好的好都給你,你陪在我身邊,陪我看日升日落,陪我站在最高處,看我怎樣將這個扭曲的世界踩在腳下——咱們兩個被毀掉重生的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未來的世界隻有你和我。”
“陪我……開創一個新的仙源的未來!”
他的聲音溫柔的能融化全世界的寒冰,儘管內容本身就是能將這世界徹底寒凍住的冰川。他卻好像沉浸在自己構思好的世界裡不能自拔,連看她的目光都充滿著愛意,他低下頭吻向她的唇——
如果這吻沒有那麼多鮮血骷髏鋪墊該有多好?
晉揚的唇靠向阿萱,她甚至感受到了那近在咫尺的溫度。然而有一種溫暖是注定不屬於她的。他的唇碰上來之前阿萱忽然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伸出手狠狠向前推了一下,推在晉揚胸膛上,晉揚沒有防備,兩人退後一步。
雖然沒有一點防備,但拒絕卻是在意料之中的,晉揚沒有一點失望也沒有憤怒,在退後的時候唇角甚至帶著一絲笑意——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寵溺。
來日方長,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機會慢慢相處。愛或者傷害。
然而他唇角的笑意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徹底僵住:阿萱推開了他,自己卻借著那個力道身體猛地向後一倒,跌向身後那無底的深淵之中。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竟然站在了陡峭的懸崖邊,近到隻向後退一步就可跌入?他驚駭,腦海裡閃過這樣的疑問,但是來不及想出什麼,手便是本能地一伸,抓住了她飛揚的衣帶,手裡有重量,他還沒來得及欣喜,就像剛才猝不及防的自儘一樣,隻是在一瞬間他手裡便是一空——阿萱的衣裳早就做了手腳,那個布料根本已脆弱如同薄紙,一拉便碎裂。
他聽到哧的一聲,衣帶的布料撕開,阿萱失重猛地向下沉,他心一空,差點跟著跳下去。鐵鏈與風迎麵撞擊的聲響從耳邊飛過,越過晉揚卷向跌得更深的阿萱的腰、四肢,繃直,正在下墜的人陡然停住,懸在那進退不得。
晉揚回過頭看見不遠處正拽住鐵鏈的幾個人,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是他的禁衛軍,之前因為有話與阿萱講便將他們打發到一邊,在不遠不近聽不清他們對話但還能夠適時保護君王的距離。如今這種恰當的距離和訓練有素讓他們在得不到君王的命令前還能及時行動,挽回了該挽回的。晉揚激動得差一點落淚。
他俯身麵對著被鎖住的人,王者一般在她的生命裡打上他的烙印:“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是我的。”
他伸出手:“過來!”
剛才的生死擦肩嚇出了人一身冷汗,但真正發生的時間其實隻在一瞬,兩人的距離並不遠,隻有兩臂,晉揚先伸出了手,隻要阿萱給予回應,一切便可重新回到他的規劃裡。然而阿萱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在晉揚的俯視下她慢慢揚起了頭,望著晉揚的方向。
晉揚的手還在那裡,等著她去抓住,她卻無動於衷,隻定定盯著一個方向,仿佛穿越了萬水千山看到了彆人看不到的另外一個時空。阿萱的沉默終於逼迫晉揚正視起來,他看著阿萱的眼睛,差一點叫出聲來。
阿萱的眼睛漆黑如永夜,占據著整個眼眶,竟然是沒有眼白的。
這雙眼睛……這雙眼睛不是阿萱的!晉揚的心口如同被大錘重重擊過,疼得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那雙眼睛安靜地望著他的方向,沒有一絲人類情緒裡必須有的波瀾,卻好像能洞徹人心,洞徹這世界一切的醜惡。
晉揚這才想起,從半山腰的相遇,他追隨著她到山頂開始,他就沒看到過她的眼睛,她不是低著頭就是頭發遮住了眼睛。他一次都沒有看清楚過她如今的模樣。她原本的眼睛,早就被折磨的失去了光澤如同一口廢井,這麼驚人的變化他竟然一次都沒有注意過。
“你到底是誰?”他驚駭,殺氣凝聚,話一出口才發現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啞了。
阿萱無動於衷,仍然看著他的方向,那樣與他不在一個世界的神情讓他心內陡然一空,有什麼從身體裡快速溜走——他覺得他要失去她了。這種感覺那麼真實,真實到壓迫著他的呼吸,壓迫著他的心。他前所未有過的慌亂。
阿萱仍舊看著他的方向,看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邊和他同一個姿勢向下俯視的另一個人——白衣黑發,男女莫辯的藥鋪店主,形。
他是按照約定來收取定金的。那日藥鋪他答應她的要求,她付出相應的代價。作為正式交易前的彼此驗貨階段,他答應讓她見父王母後最後一麵。於是便有了失蹤多日後她突然出現在黛國十裡桃花林的情景,那雙眼睛也是形借給她的。否則以純人類的眼睛怎麼能夠在那麼遠的地方清楚地看到王宮裡的一草一木,不錯過父王臨死前的表情,穿透門窗看到母親離開這世界前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滴眼淚呢。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她也該付出相應的代價,以換取後麵更多。麵對死亡她心如止水。形也沒有半絲因為悲憫而產生的遲疑,無情地好像地獄裡的死神。
可是,不知道這場契約簽訂的晉揚卻還是個局外人,他看不到形,心裡那份即將要失去阿萱的真實感擊垮他的理智,不顧著之前的承諾粗暴地對著被控製住的女子怒吼:“過來!把手伸過來!”
他對她伸出手,神情憤怒得要殺人,聽到聲音身後的禁衛軍即刻領會過來意思,眼神交彙過後同時拉動手裡的鐵鏈,讓廢後上升到君王能觸碰到的地方。
鐵鏈一寸寸上升,距離君王的手也越來越近,他更大幅度地俯下身,不在乎自己有可能被掙紮的人拖下去的危險,一寸、兩寸三寸……
快了,隻差一個手掌的就可以抓住她的肩膀了。晉揚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不顧著自己有可能被抗拒的人拖下去的危險,更大幅度地俯下身,眼看著就要抓住她的肩膀。然而他高興早了,身旁一隻手悄無聲息地伸出,在他之前抓住了鐵鏈,成功地占據了兩人身體接觸之前最後一段鐵鏈的距離。
鐵鏈頓了一下,在人類無法計算的時間裡,阿萱抬起頭,看著那雙蒼白而修長的手,看著在風中翻飛的如雪長衣,看著沒有眼珠的眼睛以及眼角那如朱砂痣一樣絕美的血紅,她微微一笑,燦若蓮花。
人類無法超越的時間在非人類的世界卻可以做很多事情,純人類們甚至沒感覺到那隻手加注在鐵鏈上時短暫的停頓,阿萱那純美的一笑後遠離懸崖的幾個人陡然爆發出驚叫——隻聽喀喇一聲,幾根鐵鏈同時斷開,手下的重力消失。
阿萱掉下去了。
連距離她最近的晉揚也沒來得及抓住她,隻差一指,隻差一根中指的距離。即將到手和瞬間失去,這逆天的轉變和莫名其妙鎮住了君王,他趴在懸崖邊呆呆地看著向下墜落的女子,看著她始終揚起臉向上看的眼睛,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視線裡。
一切功虧一簣的刹那,謀劃了那麼久的人竟然忘了反應。身旁,一切的始作俑者最後看一眼君王,竟然也隨著阿萱跳下去,他的身體在塵世裡極輕,倒更像是被風吹下去的,隻是沒有被吹到彆的方向,而是追隨著深淵裡的人去了。輕如無物的身體飄下懸崖後便陡然有了重量,以極快的速度追上了失重的人,兩人已同樣的速度繼續墜落,目光相對,過了好似有一生那麼長,他才落在和她同一高度,攔腰抱住了她,阿萱沒有拒絕,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肩膀。兩人以同一速度繼續墜落。越過他的肩膀阿萱最後一次仰起頭,用那雙漆黑的眼睛望向崖頂頹然倒地的人。
最後一眼,將他的形象定格,阿萱低下頭閉上眼,將一切從腦海裡抹去。平靜如鏡的湖麵開裂,有兩個身影跌入,鏡麵蕩漾了一下,等兩人滅頂之後便迅速合上,平整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冰冷的水連同黑暗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她被淹沒。
“晉揚說要讓黛國從仙源上消失……攻下之後他會展開大屠殺,再一把火焚儘,讓那裡寸草不生。”
“……”
“你幫我……阻止……我會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