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原山國舉國歡慶,君王大婚。
新娘是紫國的公主紫姬,她父王在之前攻打黛國的戰爭中戰功赫赫,不但得到了幾十萬奴隸的賞賜,連他二十八歲還未嫁人的女兒也被垂青,一躍成為宗主國地位最尊貴的女子。這對於小小的附屬國來說是極大的榮寵,彆人幾輩子都得不來的福氣。
婚訊轟動了半個仙源,大家紛紛讚歎,說是紫國這一對父女才是真正的聰明。她才應該是上天選中的福星,之前的那個黛國公主,隻是一個空有名頭的蠢材而已。
夜深了,一身紅裝的新娘子坐在新房內等待新郎的到來,新婚之夜還有很多禮節與非禮節上的事情要做。她安靜地等著,即使身邊沒一個人盯著也按照規矩安分地坐著,沒有一點失儀。
外麵忽然響起了腳步聲,由遠及近,走路的人似乎是醉了,踉蹌著,腳步沉重。門哐的一聲被人從外麵大力推開,新郎步態踉蹌地進來,滿麵紅光。
“讓你久等了,王後。”他滿臉笑意,伸手便去掀困了王後一整日的蓋頭,紅色落下,珍珠麵簾下的新娘子抬起頭,晉揚還未來得及看清楚她的模樣,一條鞭子便甩過來,目標正是他紅光滿麵的臉。
他雖然練過武功也在第一時間向後躲,但畢竟是醉了,在新娘子嫻熟而淩厲的攻擊下鞭子還是不可避免地掃到了臉頰,留下了清晰的血痕。酒一下子就醒了。新娘子站起來,恨恨地瞪著他。
“人渣!”她神情冰冷從齒縫裡吐出那兩個字。
“早就聽說紫國公主自幼被寵壞了,囂張跋扈,誰都不放在眼裡。”晉揚摸著臉頰的血,倒是一點也不生氣,“不過義氣、勇敢,比許多須眉男子要強上不知多少倍。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誇著盛怒下更顯美貌的新婚妻子,她卻毫不領情,也不說話,恨恨地瞪著他,那種對他的憤怒和厭惡全部聚於眉下,借由那雙眼睛一點也不掩藏地呈現出來。晉揚明白原因,漫不經心地挑明:“既然站在這裡就彆做出那種寧死不屈的表情,一切已成定局,沒誰是無辜的——都是肮臟的。”
他的語氣微微沉了下去,似乎對於自己得到的也是極其厭惡,卻已經是認命的態度。
那場戰爭由原山國發起,紫國是主力軍,驍勇善戰的紫王親自掛帥,連破十幾座城池,連關鍵的帝都之戰都是他親自指揮。多虧了他的所向披靡從無敗績的過往,才讓對手聞風喪膽不戰先怯——是當之無愧的頭功。
事後又積極推動兩國聯姻,終於將自己的女兒推到了最高處。
這場戰爭裡,沒有誰是乾淨的。
“聽說將月兒騙回國,並且第一個拔劍要殺掉她的是你。”新婚之夜,新娘子不夠溫柔新郎也隻好大煞風景一回,提起了幾年前的舊賬。話一出口看著對麵女子輕蔑的表情,晉揚陡然一恍惚,想起了兩年
前的那個夜晚,同是這樣的場景,同是一身紅裝。
“是我。”紫姬爽快承認,撇了他一眼,冷笑反駁,“怎麼樣?是要替她報仇嗎?就像當年對待阿萱一樣……然後,再發兵攻打我的國家,吞掉,成為仙源最大的國家。”
“阿萱。叫得真親切。”晉揚唇邊的笑意深下去笑,語氣卻是刻薄的,“真的親如姐妹的話就不會自己闖下了禍卻讓好姐妹承擔下一切,明明是可憐的受害者還要背上那樣的罪名,害得國家都被滅了。”
戳中痛處,紫姬臉色慘白,晉揚卻不依不饒,揭開了她的傷疤看著血流出來不夠,還非要在上麵撒一把鹽不可:“她到死都護著你,你呢?事後便躲回到自己的國家當了縮頭烏龜,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連個影都沒有。現在還站在這裡,以這樣的身份。她在地下有知,不知道會如何向。
她是錯認了你。”
紫姬的臉色蒼白如死,抬起頭看晉揚,目光裡都是恨,“你明知道我才是凶手還那麼對她。”
“因為你隻是一個劊子手,她才是整起事件的元凶——報複你?你也得有那個資格才算啊。”
那麼荒唐的遷怒於人的理由,紫姬就算再怎麼見過世麵也無法不憤怒了,怒斥:“你這個魔鬼!阿萱眼睛瞎了才會愛上你,才會覺得你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晉揚震住,剛才的冷血定格,紫姬抬起手將一直握在掌心的一塊玉狠狠摔在他腳邊,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玉四分五裂。
“我替她把這個還給你,從此你們倆再無瓜葛。”撂下那樣的話,紫姬決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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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月奴的後果是一向疼愛女兒的紫王大發雷霆,將她的私兵強行遣散,將她禁閉在王宮裡,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出去過。紫國是原山國的附屬國,她可以理解父王的行為,隻是再也得不到外麵的消息,那個剛回國還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阿萱,她的情況讓她很擔憂,日夜不得安心。
半年後她終於知道了阿萱的消息,她嫁到了原山國,黛國也並沒有遭遇想象中的不測,紫國也是,一切平靜得讓人無法相信。阿萱給許久不見的紫姬送來了禮物,一塊大雁形狀的玉雕,純白晶瑩的好像是這世間最能打動人心的愛情。
九年前阿萱剛訂婚不久紫姬去看她的時候見過這塊玉雕,問她,麵對平日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她竟然害羞起來,隻說等以後再告訴她。大雁是原山國的神鳥,而白玉雕成的大雁在原山國代表著什麼,常年遊曆見多識廣的紫姬也是清楚的,她會心一笑沒再說什麼。她想等阿萱成親之後確定了她的幸福以後,會告訴她一個令人心動的故事的。
隻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六年。從蠻荒回來後,在接受了自己在這個國家已經多餘的事實後,在某一個夜晚,她握著這塊玉望著天上的月亮許久,小心翼翼地對她比劃出那樣的手勢:“紫姬,我想、我想去原山國……你給我引路好不好?”
她詫異,繼而心疼又憤怒。
玉墜的事她已經大概有個了解,那是晉揚第一次出訪黛國時的贈與。說是贈與其實兩人連麵都沒見過,他把玉墜放在了十裡桃花林的一塊青石板上,那一天阿萱也在那裡,兩人走在同一片桃花林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卻沒有見到麵。晚上宮女把玉墜交給她,說是拾到的,她把玩著那塊玉墜,一夜無眠。
大雁是忠貞之鳥,一生認定伴侶後便從一而終,不管另一半是死亡還是失散,他們都不會再找彆的伴侶,就那樣孤獨直到終老。那樣的情義連人類都做不到。因此在原山國又有了這樣的傳統,以白玉雕刻大雁送給另一半是一生一世隻此一人的告白和承諾。
在一夫多妻的原山國,這樣的承諾是稀少而真摯的。尤其做出這樣承諾的人還是未來的王,有統治一個國家的才能,更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如此,便更顯得的珍貴,真誠。
晉揚並不知道,早在這塊玉墜出現前,阿萱已經從各種傳聞中大概描繪出他的形象,他的才華,他的品行,他的情義,雖然遠隔千裡,但她不會比那些常在他身邊的人更懂他更少。她的心早就許了這段隻有她動心的精神之戀中,認定他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如今玉墜的出現正好回應了她的心事,讓單戀成為兩情相悅。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隻是一彆多年,人非而物依舊,看著倒更像是一個恥辱的存在了。
阿萱遭遇巨變,當初許下約定的人,變心了,放棄了。她卻還想有機會去看看,離開讓自己傷痕累累的國家,去另一個地方感受隻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中的溫暖。紫姬不忍再去傷害她,答應下來,她計劃著等殺掉月奴後立刻帶她去的,帶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讓殘破不堪的生命有最後一絲圓滿。
阿萱有離開這世界的打算,那個時候紫姬就知道了,並且沒打算阻攔,因為連她也找不到鼓勵好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這令人厭倦的世界。
計劃向來是趕不上變化快的,黛王親自出手讓她猝不及防,而阿萱經曆了那樣的巨變後再也不肯放下一切跟著她離開。殺掉宗主國未來的國母是怎樣的罪行,阿萱清楚,她要留下來承擔一切。紫姬還沒能說服她就被紫王派來的人給騙回去了,然後就是長達一年的□□。
自此杳無音訊。
如今,阿萱嫁到原山國,是抱著必死的心去了。送給她這個玉墜,是給昔日好友最後的附身符嗎?看著玉墜,向來剛強的公主失聲痛哭,好像一切已經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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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姬脫下華麗的嫁衣換回了簡約乾練的便裝出來,見晉揚蹲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玉墜已經拚湊好,一隻大雁重新展翅欲飛,隻是碎了就是碎了,再也無法恢複如初。
紫姬也打算離去,她從沒有想過與晉揚有什麼瓜葛,報仇還是相親相愛,都不是她的人生。她肯嫁過來,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不被世界接受的桀驁不馴找一個歸宿,一個名義上的歸宿。晉揚的心已死,如此她便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繼續她的人生之旅,仙源,或者蠻荒,任何一個能讓她踏足卻留不下的土地。
紫姬,阿萱,同日出生不同命的兩位公主。如果說阿萱是高掛天上被眾生仰望的明月,那麼紫姬就是穿越雲層的飛鳥,有一雙超越世俗的翅膀,但代價卻是永遠無法在地麵久留,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注定不屬於她。
“你娶我不就是為了要一個王後嗎?我給你,不過你彆指望我會安分地呆在原山國的王宮裡陪你一起死,我要重新遊曆仙源了,可能還要去更遠的地方,幾年都未必回來一次。我會記著我是原山國王後的身份,僅此而已。”
紫姬淡然地說出自己未來的計劃,也給兩人的關係下了結論,晉揚還在看著那塊玉墜發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她的話,紫姬心事重重地看了他一眼,終究什麼也沒說。經過他身側片刻都不停留地走向外麵,外麵,才是她的世界。
紫姬並不知道在她走了半個時辰之後,那個蹲在地上像雕塑一樣同一個動作保持了很久的人忽然笑了起來,他的表情因為太久沒動都僵硬了,五官不協調,看起來那麼怪異,但他的笑容一直持續著,越來越深,終於將整個臉部的肌肉都調動,笑得心和胃都跟著疼了。
身子一歪,之前握拳的手落在地上支撐住了他大部分的重量,掌心裡有棱角的東西剜著肉,生生的疼,但那份痛卻仿佛不真實,他益發用了力,狠狠的,指間很快有血浸出,染紅了那一片碎裂的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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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落下懸崖的時候黛國王宮發生了一場重大火災,好像是誰之前潑上了油,火勢一起便迅速散開,人們還沒找到源頭整個王宮已陷入火海之中。入侵者們顧不得上頭的命令,在最後一刻潰敗四散逃開,迷路的,沒能逃出去的便與那些古老的建築物一樣化為灰燼。
能吞噬萬物的火燒紅了半邊天,連自以為是大自然厚愛的晚霞都黯然失色,失去了溫度。
火徹底熄滅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了。
滔天烈焰吞噬過後,千年古國化為殘垣斷壁從原本的高度跌下去,仿佛地陷之時一座城的陷落,原本隱藏在富麗堂皇中毫不起眼的另一座建築因為紋絲不動,此刻反而高高地站起,成為廢墟之中唯一的支柱。皎潔的月光下,所有人一眼就看到了王宮中央絲毫未受損的建築,震撼,仿佛看到了神的力量屹立。
晉揚卻微微一笑,仿佛一切早就在意料之中。
那裡是阿萱的書房,他早就從月兒的嘴裡聽說過。寵愛女兒的黛王生怕書庫的書過於雜亂女兒用起來不方便,在女兒開始識字後便挑選了宮裡最好的一塊土地,拆了幾個建築後騰出地方專門給女兒蓋了這個書樓,裡麵藏書超過十萬,很多都是早在仙源失傳的孤本,珍貴異常。
小時候月兒因為好奇曾想偷跑進去看看,結果被人抓住打了一頓,她一時氣不過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將油潑到窗子上,想一把火燒光,沒想到火根本就沒起來,見火星就著的油好像變成了水,死沉沉地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那才知道建造書樓的材料也是精心挑選的,不但防火防水防潮濕,幾乎是大部分的有可能對這裡產生的危害建造的時候都算計到了,並且成功阻攔。
闖禍的結果是月兒被丟進沒有光的牢裡呆了足足半個月,倒是沒再打她,估計也覺得沒用了。那之後把手又添了一重人,她連看見書樓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說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毀掉那座書樓,然後看到所有人呼天搶地的表情。今天,晉揚走在她曾經無法靠近的地方,他要替她完成最後一個任性的願望。
兩位伊人已去,隻剩下一座跟她們的生命共同牽扯過的建築,如今,也要毀掉了。站在書樓門口,他忽然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裡麵一個嫻靜的女子正低頭翻看一本書,身旁除了各種各樣的書沒有一個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忘了周遭的一切。那樣的美,美到這世界都呆住了,忘記了呼吸。
仿佛一下子就穿越了遙遠的時空,晉揚的心湧上莫名的悵然。他回頭看圍繞書樓周圍此刻已經被燒焦的草木,在白天陽光下一定綠蔭婆娑生機盎然,而藏在它們中間的月兒更像是一隻純黑的貓,眯著綠色的眼睛謀劃著她永不停止的破壞。
其實這樣的場景,如果沒有那些世俗的原因摻雜其中,何嘗不是一幅最和諧的美景呢。
晉揚想起月兒帶著攻擊性的綠眸子和阿萱被毀的已經看不出本來模樣的臉,心想被紮了一下,尖銳的疼。
他走過幾個機關後順利進入到了書樓裡麵,伸手推門的時候他以為會被書海淹沒,那些填充著阿萱生命的書,多卻不亂,繽紛如一個世界。他理所當然地以為最先看到的會是那個,然而,推開門,他身子一僵,呆住了——
畫,滿牆的畫。從繈褓裡的嬰兒到手執毛筆的小孩,從挽發插簪的嬌羞少女到白衣素顏的淡然修者,一幅一幅的畫從一邊牆掛到了另一邊牆,滿滿的,是一個生命成長的痕跡,點點滴滴,每一處變化 。
二十年的時光在這個房間裡流淌,一個女子的二十年,那麼美好又彌足珍貴的二十年,獨一無二的,沒有人可以取代。
他忽然慌了起來,有什麼如潮水湧過,浸潤了他的心,那些隻存在記憶裡的乾巴巴的灰色畫麵恢複了色彩,清晰順暢地流過,而那些記憶中曾有過的感覺也重新複蘇,填充著他的心,砰砰跳躍著,奇妙的心動。
守在書樓外的人忽然聽到了一聲嚎啕,是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聲,似野獸,發了瘋般的絕望。月光皎潔,書樓孤零零地坐落於一片廢墟之中,曾經的風景如畫轉瞬凋零,隻剩下那一份淒慘的悔意證明它存在過。
結局
又一個故事結束了,那個世界在形的眼睛裡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後隻剩下水波蕩漾,視線重新清晰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能看到整個紅塵的世外。
關上水鏡,所有嘈雜的畫麵和聲音消失,房間重新寂靜。形拿起桌上一個透明的瓶子舉到眼前仔細看看,裡麵有色彩斑斕的水晶,卻是殘破的,像被什麼腐蝕過,每個接觸麵都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一個人的靈魂可以碎裂到這種程度嗎?形凝眉不語。
“你這個賊!”門外有人叫囂,開口就給人家定下罪名,形繼續盯著玻璃瓶,睫毛都不動一下,外麵的人被忽略慣了,自己撞開門進來了。
“各做各的生意,你怎麼能偷我的東西?”上一回被踹出去的男人去而複返,這次氣勢洶洶,因為理在他那裡,“難道我的東西是白撿來的嗎?也是付出很多心力的,你這樣不勞而獲不問自取……”
他的語氣忽然又弱了,因為形在看他。
“你要是想要就直說,師兄我還會不給你嗎?”他又換了語氣,更像一個照顧慣了彆人的大人,不過這語氣聽著倒多了點輕薄之意,像無良大人誘拐小孩子,“賬目上沒法記,要不然咱們合起來記在共同賬簿上,算是咱們合力做完了一單生意,如何?”
“師兄”好心提議,儘可能拉近二人的關係,但那笑容在對麵的人看來是撇不開猥瑣了。形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差點被他惡心吐了。
“給你。”形抬起手把瓶子遞給他。
“師兄”不解:“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