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越空蒙在榻前侍疾,譚儀卻怎麼也睡不著。夜色過半,他忍不住起身對越空蒙說道:“近些日子以來,我總是夢見先帝。”
越空蒙本也沒有睡意,一直醒著準備照顧譚儀。聽譚儀和他說話,便立刻坐了起來。
見越空蒙睜著雙眼認真聽著,譚儀接著道:“先帝六歲就登基了,那時候執.政的大臣是宰相蕭之洛。蕭之洛驚才絕豔,在盛元初年名噪一時。”
“我是盛元十三年選官進京的,當時年少成名少年輕狂,見不慣蕭之洛挾天子以令諸侯,便寫了詩諷刺他,誰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公文一下,昔日好友不見了蹤影,各方叔伯也斷了聯係,我是真真正正知道了什麼叫人走茶涼。”
“那時候我滿心灰心,當場就遞了辭呈,拎了酒墜了簫便要瀟灑天地。在我路過十裡亭的時候,是先帝把我勸了回來,讓我去了朱提。後來我們同心戮力鬥倒了蕭之洛,迎來了盛元盛世。”
說著,譚儀起身,從房間裡拿出來一個小盒子。盒子是紫檀木做的,上麵刻著精致繁雜的花紋,一看就知是精品——木櫝尚且如此精細,不知其中寶珠又是如何珍貴?
譚儀打開木櫝,裡麵卻不是越空蒙想象的任何一種東西,而是一隻草綠色的兔子。
越空蒙眯了眯眼,恍然間想到,池寒淥好像也送了他這麼一隻草兔子,被他好好封存起來了。
譚儀指著草兔子道:“這是先帝給我編的。那是我們是被蕭之洛逼的最慘的時候,我被蕭之洛諷刺的一文不名卻毫無辦法,隻能躲在宮中的海棠花下罵蕭之洛出氣。那時候先帝為了哄我,就編了這隻兔子哄我開心。”
說著,譚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先帝真把我當孩子哄了,我當時都看傻了。”
說著說著,譚儀的眼圈也紅了:“我老了,要去見先帝了。”
越空蒙輕輕叫了一聲“先生”。
譚儀沒說話,而是坐到案前鋪上了紙,說道:“空蒙替我磨墨。”
越空蒙跪坐一旁,看著譚儀一筆一字寫下此生最後一道奏疏。
【臣昧死言,臣自幼時,便立壯誌,願為肱骨,輔佐明君。少時得誌,得誌猖狂,惡於宰輔,夕貶交趾。臣自輕慢,輕言辭官,惟賴先帝隆恩,恕臣之慢,予臣之恩,臣自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爾來三十又四年矣。
臣許期間,北訪上穀,南下九德,西至朱提,東臨吳興,近曆遍二十一州,言天下萬方。臣下不慚,謂悉知大齊矣。臣得陛下隆恩,忝列尚書,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慢,遂得虛名。今臣有言,望陛下聽之。
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器長。’,望陛下初心不負,在民上,必以其言下之;在民前,必以其身後之,念己為君為父,視天下百姓為子,方不負先帝恩德。
今臣故去,惟望陛下心意如初。稽首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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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儀的奏疏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遞交到了宮裡,長平帝看過後淚水縱橫,對身側的內官道:“叫太子隨駕,擺駕太傅府。”
池歸璨隨著長平帝在清晨到了太傅府,那時越空蒙還睡在外間未醒。被聲音吵起來的時候,他還帶著未醒的迷蒙。池歸璨走過去輕輕推了推越空蒙,越空蒙才回過神來向長平帝見禮。
長平帝溫和地點了點頭,說道:“辛苦你了。”
越空蒙口說“不敢”,但長平帝沒有回應,他直接推門進了內室。
譚儀還睡在榻上未醒。他衣衫整齊,睡姿也端正的很,在睡夢中也沒有丟棄世家子弟的儀態。
越空蒙解釋道:“今日醜時先生還在寫奏疏,怕是要晚起,請陛下見諒。”
長平帝卻沒接話,他走到榻邊,手抖了抖,拿起來又放下,半晌,他道:“請醫官來。”
池歸璨見狀臉色慘白,越空蒙臉上更是說不出的驚慌,身子一軟,竟好似站立不住。池歸璨在一旁扶了一把,才沒讓越空蒙禦前失儀。
沒過多久,醫官來了,把了譚儀的脈搏後,直接跪了下來。
這一跪就是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徹底吹飛了搖搖欲墜的屋頂。
長平帝哭道:“先生……”
越空蒙怎麼也沒想到昨晚還在和他說先帝如何如何的人會在睡夢中突然逝去,尤其是,那個時候,他還睡在外間,沒有聽到一點聲響。
越空蒙隻覺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嚇得池歸璨將他打了橫抱,喊道:“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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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元年冬,太傅譚儀薨。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太傅譚儀,其性之溫,其行之德,允文允武,四方之綱,可堪將相,翰墨奇香,甚悼爾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編,以彰潛德,今辰駕鶴,天地之殤。茲特贈爾:諡號曰文,許葬皇陵。爾靈不昧,天佑國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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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儀無妻無子,這道聖旨還是越空蒙以弟子的身份接的,譚儀的身後事也是越空蒙以弟子的身份操持的。
說是操持譚儀的身後事,實際上一應事務都由大鴻臚主持,大行令、典客令實行,越空蒙不過空掛一個虛名。
但哪怕空掛虛名,越空蒙也不輕鬆。譚儀待他如子,他亦待譚儀如師如父,如今譚儀故去,越空蒙受的打擊不必任何人小。
譚儀駕鶴的那日越空蒙直接暈了過去,醫官施了針,越空蒙才轉醒。越空蒙醒來就抱著池歸璨哭,哭譚儀駕鶴西遊,哭自己當時就在門外卻什麼都不知道。
池歸璨忍著悲痛安慰越空蒙:“空蒙,這與你無關。先生大限到了,早晚有這一日。”
越空蒙沒說話,隻是將臉埋在池歸璨的懷裡,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掉。
他知道譚儀早晚都會有這一日,可當譚儀就這樣在睡夢中離去還是令他措手不及,尤其是那個時候,他正在外間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