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河轉身,對著吳昶施了一禮:“將軍慢走。”
吳昶趕緊閃身避過:“錄公折煞末將了,末將隻是做了末將該做的,剩下的,還是要靠錄公。”
說罷,吳昶轉身下了城樓。沒過一會兒,越河就在城牆上看到了吳昶的身影。洛陽守軍已寥寥無幾,吳昶帶著一支殘騎裂甲衝向韃靼的軍隊,很快就淹沒在大軍之中。
忠臣良將,埋骨他鄉。
越河沉默地後退,走到一張小幾旁,沉默地看著小幾上的賬冊。
這是洛陽城剩下的所有財產。
長平帝南渡走得慌忙,洛陽無數珍寶都帶不走,而如今,越河要將這些祖宗傳下來的、象征著國威的寶物,送給外族的首領。
越河將一塊白絹鋪好,咬破手指,在白絹上寫下一份血書。
【敬致韃靼王上:
今山河破碎,洛陽城破,賴大齊百官不思進取耳。臣下忝列尚書,承蒙先帝今上拔擢,加錄尚書事,治二十一州,夙興夜寐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慢者,卻無才無能以致大齊兵敗失國。此均臣之過也,臣願謝罪,無過黎民。
今洛陽城財物奉上,以求韃靼王上勿傷百姓一人。】
城下傳來城門被攻破的聲音,越河的手顫抖著,卻堅定地抽出一把長劍,橫在自己的脖頸。
他眼前閃過些許畫麵,有盛元帝將他右遷拔擢,說他是未來的肱骨之臣;
有譚儀拉著他的手說,大齊的萬裡江山都交付於他的手中;
有妻子對燭垂淚,見了他卻還是笑著說大丈夫自當如此;
有幼子滿身意氣,說要位極人臣史冊留名。
可轉眼,又是山河破碎、遍野哀鴻,億萬黎民食不果腹、寢不安眠。
城破了,得有人殉;國亡了,得有人陪葬;韃靼大軍劍指洛陽,得有人用鮮血告訴韃靼,大齊不是懦夫。
今日他的屍體配合著留下的血書,必能讓韃靼的王善待洛陽百姓。
越河閉上了眼,任鮮血流下。
越河想,他也不過芸芸眾生中最平凡不過的一介書生,誇誇其談卻不知書生誤國。自以為一世桀驁,孰不知半生庸碌。
但是好在,他還能儘自己的微薄之力,為洛陽城中的百姓做最後一件事。他雖無能,卻也無愧了。
烏骨突登上城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身側一個人在烏骨突耳邊說道:“大汗,這人是大齊的尚書令加錄尚書事。”
“他就是接替譚雁雅的人?”烏骨突接過越河寫下的血書,看完之後沉默了一瞬,道,“是個忠義的,按他們大齊的禮法,厚葬了。”
說著,又對身側的副手說道:“傳我軍令,凡我韃靼將士,入城之後不可燒殺搶掠,不可傷洛陽百姓一人。違者,斬立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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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越空蒙從床上驚醒,眼中是還未褪去的驚慌。
池璨在一旁打瞌睡,被越空蒙的動作驚醒,池璨忙坐到越空蒙的身側問道:“空蒙,你怎麼樣了?”
越空蒙感覺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不像是在平地上,他緩了一會,才問道:“殿下,這是在船上?”
池璨點了點頭,說著,池璨才想起來自己做了什麼,低聲說:“是孤的不是,空蒙原諒孤,好不好?”
越空蒙低著頭,半晌才道:“臣想冷靜一會,殿下可以出去嗎?”
池璨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見越空蒙沒有理他的意思,池璨默默地轉身離開。
門外竟有一人在那裡等著,一直不肯離開。池璨定睛看去,是越空寒。
池璨上前一步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越空寒道:“見過殿下,敢問殿下,阿兄如何了?”
池璨沉默,搖了搖頭。
越空寒皺了皺眉,問道:“殿下,學生想去看望阿兄,不知殿下可否允許?”
池璨下意識就想搖頭。越空蒙的情緒不好,池寒淥被蒙在鼓裡、越河的死訊每件事都是越空蒙心裡的刺,讓他寢不安眠。越空蒙說不想見任何人,那就如他的意,讓他靜靜地思考。
但池璨剛要搖頭,卻遲疑了。
因為他的有意欺瞞,越空蒙現在不肯見他。但柳風煙也在病中,又不好進太子的房間。這麼一看,如今適合勸越空蒙的,也隻有越空寒一人。若是他把越空寒也阻在門外,豈不是讓越空蒙隻能自己想通?
這般想著,池璨最終道:“你先進去看看,若是空蒙留你,你就去勸勸他;若是空蒙不想見你,你就不要鬨他。”
越空寒應諾,輕輕推開房門,向裡麵走去。
越空蒙坐在榻上,雙眼空洞無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越空寒輕輕走近越空蒙,坐在榻前,輕輕喊了一聲“阿兄”。
越空蒙抬起頭,卻在看見越空寒的那一刹那愣住了。
越空寒比他小三歲,今年才十一歲,正該是被家中長輩疼著寵著從而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他像越空寒這麼大的時候,因為被父親寵著,連當時還是太孫的池璨都敢頂撞。可現在的越空寒,滿臉都是小心翼翼。
越空蒙伸手摸了摸越空寒的臉,輕聲說道:“阿寒怎麼瘦了?”
越空蒙突然覺得自己很討厭。
越河的死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對越空寒來說就不是了嗎?他還有母親,可越空寒什麼都沒了。
越空寒幼時喪父喪母,被越河和柳風煙養在膝下,對越河的感情不會比他少。如今越河逝世,柳風煙重病,而他作為家中長子卻自甘墮落、自欺欺人,把自己困在屋中不肯出門,將自己該擔起的擔子一味地推卸給彆人。
而越空寒,年僅十一歲的越空寒卻撐起了這個擔子,在他不肯見人的時候打理家事、照顧病弱的伯母,還要費心他這個不合格的哥哥。
越空蒙眼圈一紅,愧疚於自己的不懂事,也心疼小小的越空寒。
越空寒被嚇到了,他坐到榻上,伸手抹去越空蒙的淚水:“阿兄怎麼了?阿兄彆難過,阿寒不問就是。”
越空蒙輕聲道:“阿寒彆擔心,我沒事。是我錯了,我不該如此自輕自賤。我餓了,想吃東西。”
越空寒的眼睛一亮:“阿兄想吃什麼,不論阿兄想吃什麼,阿寒都給你找來。”
越空蒙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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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隻在江上飄了好幾天,下了船後鑾駕駛向臨安。
長平二年,長平帝遷都臨安,史稱南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