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念真看起來很有興趣,她支著手肘前傾,問:“在我們離開落珮堂時你們就曾說過這樣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的理由嗎?”
池百瑛的行為充滿矛盾:一邊想重掌落珮堂,一邊又不想讓人傷害陳寶慧。陳寶慧為奪取落珮堂堂主之位,可以為一本《醫毒方》與斂輝閣為敵,甚至不惜設計圍殺她的姐姐。她如此不計後果,如果不殺了她,隻會後患無窮。
“不,不一樣。”池百瑛放下茶杯,看向梅念真的眸很平靜,“你記得雅池嗎?”
梅念真點頭:“記得,師父還說它是淫|亂之地來著。”
“聖女在到落珮堂拜師學藝前,曾在那呆過一段時間。”池百瑛把手擱在書上,“我說的是慧姑。”
他口中的“呆過一段時間”不是字麵上的意思,在那樣的汙濁之地,想不被染指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知道,”梅念真想起陳寶慧四肢掛著沒有鈴心的鈴鐺。戴著鈴鐺跳舞,對客人來說是一種彆樣的風味,“我師父知道這件事嗎?”
“她不知道,我爹和她一樣,從不在彆人麵前提這件事。”說到這,池百瑛麵容慘淡,似乎累極了,“落珮堂被圍攻前,也就是我爹去世之前,我無意中得知家父是酒肉池的東家。在令師來之前,我承認,雖然我對她懷有愧疚之心,但我從未想過要放棄落珮堂。”
梅念真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院子裡的水缸、竹椅和盆栽,這裡處處充滿著生活氣息,主人不像是要暫住於此。
但梅念真的興趣不在小院,她問:“我師父後來還見過你?”
“沒錯,在你們走後的一個多月,她來落珮堂找到我,告訴我聖女被我爹……被他侮辱過!”池百瑛以袖掩麵,聲音帶著哭腔,“當時要是我能再勇敢點,這一切或許就不會那麼糟糕。”
池百瑛叫她慧姑,足以看出兩人情誼匪淺。他體弱多病,又貴為堂主之子,沒人願意與他作伴。他從小看著孩子們一同練劍,還相邀日後相伴闖蕩江湖。
在每一個孩子心裡,都有一腔快意恩仇的熱血,他也不例外。因為病情,他早早明白一切不過是奢望,這讓他更加多愁善感。
是聖女把他從冰霜中拉出來。
池百瑛沒有母親,對他而言,陳寶慧就是他的母親,她理解他並開導他。池百瑛從這團火中感受到了溫暖,知道身處江湖中並不是非要用刀劍才能救人,他可以換另一種方式成就自己的道。
在決裂前,陳寶慧曾求助過。直到陳瑞雲告訴他陳寶慧痛恨前堂主的真實原因時,他才明白那日慌亂的鈴聲是什麼。
“有次我去我爹寢房找他,聽到裡麵傳來金屬的碰撞聲。”池百瑛捏著濕帕子,臉上的淚乾了,他又成了那個若即若離的池堂主,“聲音很奇怪,像空心鈴鐺外殼的碰撞聲。門在裡麵鎖住,爹向來很嚴厲,我不敢打擾他。”
梅念真輕聲問:“那個聲音是陳寶慧身上的?”
池百瑛頷首:“跟慧姑走得快時身上的聲音很像。我發覺得太晚了,否則我會早點將落珮堂拱手讓與她,這是池家欠她的。”
“我答應你,”梅念真站起身,語氣輕快,“不會為難她的。”
池百瑛如釋重負,臉上重新掛起慣有的笑容,他提高聲音:“文叔,送梅姑娘出門。”
文野從暗處走出來,道:“是,堂主……”
“我說過,”池百瑛抬手打斷他,“出了落珮堂,你我不再是主從關係,你不要再叫我堂主了。”
“是,”文野站著沒動,“還有一事,徐少俠已經離開了,他讓我轉告梅姑娘,晚些時候他會在此處與你會合。”
在這裡會合多半是文野的主意。以徐清的行事風格來看,他不會隨意離開,想必是遇到了不得不離開的事;他更不會讓梅念真單獨去落珮堂,畢竟從目前來看,陳寶慧是敵是友還不能確定。
梅念真沒有拆穿他,她走到文野麵前,恭敬地說:“多謝前輩告知,送就不必了,晚輩認得路。”
文野側開身:“不必多禮。”
出了巷子,梅念真直奔落珮堂。
…
“姑娘稍等,”守門弟子腰上懸著劍,“我這就去通稟。”
梅念真說:“有勞。”
那名弟子把她安置在湖邊的小亭內,從這裡可以看到上回被炸掉的水榭。原本屬於水榭的位置被一根長約四十來尺木柱占據,它豎|插水中,冷漠地注視著來往的弟子。
木柱頂部有個能容納一人的高台。風吹過去,高台上倒掛的東西繞著鐵杆沉沉地動起來,發出悶響。
梅念真想要上高台看看,卻在轉身時看到守門弟子正往這邊走來。
“冒昧問一下,”梅念真指著鐵杆,“那是什麼?”
守門弟子說:“那是池堂主父親的頭顱。”他彎著腰沒抬頭,“聖女與左使在雅池等著,特命我領姑娘過去。”
梅念真收回目光,隨他前往雅池。
雅池位於山穀間,邊上有騷客彈琴作賦,也有放浪形骸之人飲酒作樂,更不乏才子佳人幽會於斯。如霧般的雨沒有阻斷他們,反而給這些雅士增添了玩樂的興致。
守門弟子領著梅念真往池子中央的小洲走。路上嵌了石板,梅念真精準踩在每一個石板上,她數了數,從池子邊緣到小洲共有兩百零一塊石板。
多出的一塊讓她十分不舒適,她努力忘掉石板,沿著兩旁的芭蕉樹靠近高腳木屋。
高腳屋被木棉簇擁著,屋頂覆著茅草。弟子帶她上了二樓,梅念真終於再次見到陳寶慧。
因著木棉的遮擋,屋內昏暗,但陳寶慧和李和光並不打算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