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冰冷低沉,在群山間回蕩,青巒欲碎。
望天犼一族本就是仙獸,對仙神氣息敏感。隻是這一頭出生在凡間,山裡水裡野慣了,又被修真者捧為門派祥瑞,飼以生肉,性情暴戾。
它的鬃毛立起,衝聲音的方向凶悍咆哮。
一個人影在璀璨中徐徐凝成實體,右手執劍輕薄如冰,陰雲四散。那張俊美的皮相像日光曬不化的雪,望而生寒。
望天犼又戾吼一聲,爪子在地上撓出火花。
“它…它把二兩吃了…”藏在院子角落的小道童驚慌地說。
禦劍而來的門派長者見狀大驚失色,掏符的掏符,結印的結印,要將此獸降服。
霎時間青天被各色的陣紋鋪滿,如一朵一朵繁蓮,流觴仙君不需要任何法器或坐騎,隻身立於空中,衣袂翻飛如雪。
望天犼東撲西躲,四翼齊震,沒有一道法印捕得到它。
方陵眼底寒意一閃,提腕隻一劍,劍光一瞬而過,劍氣連同八大門派的法印全撕碎。
“仙君!!”天行喊道:“仙君不要!!”
劍氣將天璣峰一分為二,望天犼沒來得及發出咆哮,身子還作欲撲狀,碩大頭顱已經滾落幾米遠。
方陵緩緩落地,望天犼也直挺挺倒下去。
眾人這才回神,小道童被滾到腳邊的腦袋嚇的慘叫一聲,昏過去。
汙黑的血不斷從斷頸噴出來,被血染到的草木瞬間被腐蝕枯萎。
方陵的眉都沒皺一下,劍鋒一挽,寒光剖向獸腹。
血濺玉台。
三千年後再問二兩,他也是記得的。
他渾身燒灼劇痛,窒息。然後蒼雪般的劍刃割破黑暗,秀美的手伸進醃臢之中。除卻血汙和燒焦的味道,他隻聞到了方陵身上的檀木香。
被仙獸胃液腐蝕了鱗片的小玩意兒像根血腸,盤縮在方陵手心。
隨後趕來門派弟子看見仙獸的屍身,隻有嗔目結舌的份兒。
方陵一袖,被孽畜鬨的亂七八糟的居所恢複原狀,大門緊閉,門上結著仙家金印,活物不準進出。
仙衣上的血汙像塵埃般凋落,方陵坐在塌邊,扒拉著掌心的小二兩,無奈歎氣。
二兩身上已不剩半塊完整的鱗片,腐化嚴重的地方露出蛟骨,就連凡夫俗子口中的蛇膽,也就是腹中蛟珠都快漏出來。
它微弱的哼唧著,光禿禿血淋淋的小尾巴尖往上抬了抬,還想跟仙君擊掌。
方陵合掌,閉上眼睛。
掌中金光燦爛,眉心的流觴仙印如流水潺潺,光芒爬上他額心、眉尾、鬢角。
微風穿堂而過,簾紗飄起又落,刺眼的光芒黯去,轉瞬間,掌心的小蛟妖消失。
一個黑發黑瞳小男孩光溜溜的騎坐在方陵大腿上。
四目相對。
“…好像有點給多了。”方陵平靜地闡述現在的情況。
小男孩也愣住了,他低頭看看自己,摸了摸完好無損的肚皮,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看著方陵,方陵也看著他。
小男孩好像總算反應過來自己都經曆了什麼,嘴角往下一耷,都不需方陵默數三二一,哇的就哭了。
他抱著方陵脖子,臉蛋埋進去,哭的稀裡嘩啦,方陵輕輕拍他後背。
“二兩不哭了,師父在。”
已成人形的蛟妖泣淚,蓬萊三十峰霎時陰雲密布,方陵揮手散了,二兩再哭回來,反複幾次,方陵便隨他去了。
外麵大雨嘩啦啦,房裡二兩抽搭搭。
天都黑了,小家夥才哭累了睡著,還是坐在方陵腿上的姿勢。這場雨也總算停了。
方陵將他放倒,小腿忽然被什麼牽住,原來是尾巴。二兩雖成人形但還不習慣這個狀態,得用蛟尾巴纏著什麼才安心。
方陵端詳著熟睡中的二兩。
雖化人形,卻不過六七歲的模樣,眉宇初有淩型,眼睫毛濃密而垂。額頭間有一道彎曲的金色弧線,如蛟龍遊行。
確實是一條品相出眾的好蛟蛟。
蛟蛟的尾巴摩挲仙君小腿。
仙君怕他著涼,撿起來卷進被窩裡放好。
想了想,又掀開被子確認一下,沒看錯。
雖然跟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樣,但二兩確實是條男蛟蛟。
不確定,再看一眼。
嗯,二條。
……
天亮時,昨夜雨水已被山巒吸收乾淨,在師父床上滾了一宿也睡不習慣枕簟的二兩爬起身。
屋子裡靜悄悄的,昨日被天敵吞入腹的經曆仿佛隻是一場噩夢,他渾身哪裡都不痛。
二兩好奇的打量房子,用人的目光和蛟的目光看這住了五年的地方,還是很不一樣的。桌子也沒那麼高,凳子也沒那麼大。
床頭放著一套衣服,是蓬萊派小道童門穿的紫色道袍。二兩把衣裳套在身上,又蹬上靴子,前兩步還走不穩,但很快就適應了。
他走到屏風搭著的白色的衣衫旁,仔細聞了聞。是方陵的味道。
門外忽然響起落珠般的琴音,熟悉極了,二兩扭頭小跑著推開門,看見了方陵。
四角涼亭,仙鶴俯息,華紗如練。
仙君端坐其中,銀灰色長衫鋪開衣擺,如銀雀華麗的尾羽。琴音從他青蔥指尖如流水泄出。
二兩邁腿,費力的走下台階,又走上涼亭。走到一半,改四肢著地,用爬的。
方陵按住琴弦,眼眸睨過去。
“起來。”
二兩咬了咬嘴唇,站起來,一步兩晃才走上台階,乖乖坐在方陵身邊。
方陵掃他一眼,輕歎氣。
衣帶亂的,褲子沒穿,靴也反了。
方陵重新給他係了一遍,把靴子也調正,二兩認真看著,記下方陵每個動作。漆黑如墨的眼珠深處疊著不明顯的金沙,隻有陽光下才能看見。
大概是因為愉悅,他的尾巴啪嗒啪嗒拍著竹席地麵。
“你知道該叫我什麼嗎?”方陵問道。
“…師父。”小男孩乖乖說道。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神仙。”二兩抬手指天。
方陵慢慢說道:“我乃九重天上的三十六天罡仙將之一,流觴仙君,方陵。”
“方陵…”
“叫師父。”方陵淡淡糾正。
“師父。”二兩的尾巴在身後左右來回啪嗒。
方陵從空中捏一道竹葉,轉指間竹葉變成一根碧色發帶,將二兩亂而柔軟的發絲紮起來。
“你上有一個師兄,現在九重天的滄瀾閣,名蒼鉞,乃蒼狼所化。下無師弟師妹,日後也不會有了。”
二兩點頭。
“人人追尋的登仙之途,你跟了我,便也踏上了。凡夫不識自心,以塵緣為心相,殊不知身本塵埃來。正所謂水不洗水,塵不染塵。萬事莫強求,才能不墮迷津。玄塵,你的名字,如何?”
“不叫二兩了…”小孩還挺失望。
“領上天後,彆人家徒兒都叫金剛、曜仁、神玉的,你叫二兩,合適麼。”
對小二兩來說,曜仁和二兩聽起來沒什麼區彆。
但他還是乖乖叩首,模仿那些人叩拜師父的樣子。
“謝師父賜名。”
萬事莫強求,不墮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