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兩能將尾巴收起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與正常男孩無異時,方陵便帶他離開了蠻水雲荒。
小家夥如今真身已有手臂粗細,身高超過方陵的腰。
方陵帶他在中州熱鬨的樊城住下,除了教他習字念書,教他仙法咒術,還教他凡間的生存法則。
什麼是一文錢,什麼是一吊錢,什麼是酒樓,什麼是官道。
“師父教我這些做什麼,我們以後不是要回九重天嗎?”二兩這樣問師父。
銅鏡之中的師父低垂眉目,用犀角梳將少年烏黑長發梳順,再展示一遍如何將發絲綰入玉冠子。
“帶塵兒去九重天,是為師的決定。來日你若不想呆在那裡,亦有回凡間生活的底氣。”
少年摸了摸發冠,扭著小腦袋看方陵,獸的眼眸總是赤忱而堅定。
“師父在哪,塵兒便在哪。”
方陵隻是莞爾,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方陵下凡百年,不隻為養傷,也因相柳怨靈作祟,民間疾苦。
泰聖年間,方陵帶著玄塵在北海泛舟垂釣,日禦碧波,夜聽鮫歌。
玄塵趴在船甲上,指著遠處金色的極光問方陵:“師父,那是什麼?好漂亮…”
“鱗堤,能絕北海之浪。堤壩下是陰界,人間一年,陰界十年。遂北海又稱北冥。”
“好長一片堤,是誰建的?天帝嗎?”小舟在海上搖曳,不遠不近,玄塵是條淡水蛟,下海會嗝屁,身子探到一半被師父拎回桌前:“看茶。”
“喔…”他又拿起小扇子,乾起老本行。
火苗輕搖,倒影少年玄黑的眼瞳,瞳裡有海上日月星辰,有海儘龍鱗之堤。
方陵將手伸向爐火,驅散月圓之夜骨縫中淡淡的寒意。
“鱗堤已存在萬年,並非天帝所建,而是萬年前絕跡的龍神一族。那裡原本是一片山巒,隔絕了北海,叫做不周山。不周山是支撐九重天的柱子,也是接連天界與凡間唯一的通道。”
方陵轉了一下玄塵的腦袋,讓他看正確的方向。
“數萬年前,龍神曾掌管四海、風雨和日月。有一個叫共工的上古凶神,乃人身蛇尾,同樣擁有控製大海、天空和日月的能力。”
法術將星辰排列成人身蛇尾的古神的圖騰,高舉水神戟,與四爪麟尾的真龍在夜空中鬥的難舍難分。
小家夥仰著腦袋看得入迷。
“共工氏與神龍為爭奪至高無上的權利,鬥了整整百年。最終仙、人、陰,都選擇了做龍神的子民。共工氏落敗,但心懷不滿,遂怒觸不周山。”
群星墜落,不周山轟然傾塌,共工瀟灑離去。
“山巒裂,天柱折;四海崩,絕地維。九重天塌了。一旦天界塌下來,凡間就會被碾壓成齏粉,而沒了不周山的阻擋,海水倒灌,大水會淹沒北方的陰界。”
方陵提起燒開的水壺,填滿加了蜂蜜和果脯的小竹杯。
夜空中天塌地陷的宏大景觀栩栩如生,周圍的海浪聲更是最好的配樂。
“龍神不忍三界生靈塗炭,便騰空而飛,使自身的筋為繩,骨為釘,將破碎的九重天撐了起來。然後又撕下全身的鱗片建成海堤,擋住滔天巨浪,守住了陰界。”
“千年、萬年、數萬年。為師也是聽著這樣的傳說長大的。蛇妖相柳便是共工手下一員悍將,法力可比應龍。”
“應龍?”玄塵轉過頭,“應龍是什麼。”
“地龍化蛇、蛇化蛟、蛟化應龍、應龍化龍。”方陵慢慢說著,向水缸中灑下一點胭脂色的魚食:“世上已經沒有應龍了,也沒有龍。地龍變不成蛇,蛇也變不成蛟。九重天上的銀穹天帝是天地間唯一的神明。”
神、仙,天壤之彆。
由三十六天罡為主要人員,銀穹天帝為核心的天界領導班子已經穩定存在了近萬年。
“那共工去哪裡了?”
“湮了罷,共工是神,神與妖魔鬼怪和人不同,神受萬民信仰才能法力無邊。他因一己私欲撞毀不周山,犯眾怒。失去信仰的神會化作塵埃,消失於風塵。”
“那……”
少年總對世間充滿好奇,問題格外的多。玄塵剛想再問點什麼,突然被師父冰涼的手指按住唇。
方陵看向東方,黎明未至,東陸一片漆黑,整片北冥海除了海浪拍打船身和鮫人忽遠忽近的幽歌,沒有第三種聲音。
方陵卻能聽見萬民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求救。
“上來。”方陵攤開手掌。
玄塵嗖的化作細韌一條,盤在師父手腕上。
上仙禦風,快了七十二地煞百十幾門派那群真人和掌門不知多少倍,片刻出現在樊州街道中央。
玄塵感到一陣不正常的炙烤溫度,他從雪白的衣袖探出頭,隻見昔日與師父同住的客棧燒起大火。鍍金的牌匾燃燒成火球,砸塌了下麵店鋪。
不隻那一家客棧,整條街道,整個樊城,一眼望去儘是火海。火中有起伏跌宕的黑潮,散發著妖氣,一會兒爬向屋簷,一會兒退入巷尾。
方陵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什麼黑潮,而是密密麻麻黑老鼠。
老鼠到處鑽動,它們並不怕火似的,蠕蠕如蟻,成群結隊的衝向商鋪、客棧、民宅和米倉。
百姓有扛著家當四處逃竄,官兵也自顧不暇
中、越、藺州再次鬨起鼠患。官倉鼠大如鬥,性情暴戾,既齧民果,又剝民黍。觸燈油燃城池,萬民水火。
史稱,碩鼠之禍。
“救火。”
方陵撂下這麼一句,將後腦發帶一抽,三千青絲泄如洪,發帶所化薄劍如冰,劍氣橫掃鼠潮。
黑蛟細軟的身子在空中微痙,眨眼間化作數丈之長,巨鼎般粗壯的腰身在長街遊,強有力的兩爪深深摳住富戶家的金屋簷,暗金色眼瞳向著天,比星辰耀眼。
他脊背迸發出璀璨的藍色光芒,頸上一圈黑鱗和鬃毛豎起。
蛟的吼聲低沉粗厲,如洪鐘震山,天地顫動。逃跑中的凡人循聲望去…
被火焰燒成赤色的夜空轉瞬被烏雲吞沒,那雲濃的仿佛兜住沉沉墨汁的最後一層薄膜,吼嘯的尾聲則似針尖,啪,戳破雲層。
雷電未響,暴雨傾盆。
流觴仙君的長劍在空中劃過淩厲的弧線,雨珠一分為二,烏泱泱的碩鼠浪潮被劍奇撕破一道口子,露出裡麵的建築——仙閣。
每一座繁盛的城池都有仙閣,相傳是某某某位神仙飛升前呆過的地方。神閣有真有假,樊城叫“仙閣”的地方就有二十多個。有的是廟,有的是酒館,有的甚至是妓院。
這座被耗子啃了的仙閣就是糧倉,而且是是越南最大的糧倉,一倉養六城。相傳靈璧仙君在這兒偷…在這兒吃過飯。
鼠浪剛分便合,方陵一眼看過去,都是血紅的眼睛和禿肉色的鼠尾,發了瘋的啃民糧。
不止樊城,方陵身在此間才能聽見千裡萬裡外的哭聲。三州糧倉在一夜之間被碩鼠襲擊。
方陵修的道太厲,若將碩鼠殺光,糧倉內的食物必被汙血淹沒,鼠疫肆虐人間。
“四尺玉!!!”方陵向雲層喊道:“滾下來!”
說罷長劍悍然插入地麵,素玉般乾淨的手按在血雨相融的青石地麵,銀白色光圈散開。
黑蛟正暴躁的甩著被碩鼠抓啃的尾巴,忽然一隻爪子泡進溫水裡。仔細看,那不是溫水,而是以師父掌根為圓心向四麵八方撐起的白色保護罩,仙氣盈盈。
尾巴上的老鼠被保護罩推開。
保護罩越來越大,上頂雲霄,東南西北擴散,直至將整座樊城籠罩其中。百姓無不跪地哭拜,祈謝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