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靈在九重天上與在凡間的年歲增長是不同的,當年方陵翼嬰孩之軀飛升,短短一年,便長出成年人體魄和模樣。
仙可變化外表,老少男女皆由心意所定。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都想停留在最英姿勃發的年紀不願麵對垂暮之年的自己。
二兩在天上明顯比在地上長得快些,昨日修煉時,剛上天用的小蒲團已盤不下他兩腿,隔日又換了新的。
算起來,四尺玉下凡已有一月餘,此間於天罡神域來說,不過三十幾次日升月落,對凡間確是整整三十年——不過也不保準呢。
沒準他跑到了哪個山頭去,與天界時光流逝相似,沒準他跑到了陰界,此刻已經渾渾噩噩了三百年。
時光啊,最難以捉摸的時光。是仙神們活得太久太久了,一日,一年,十年,已經沒有什麼分彆,便不甚計較了。
接下來的這月十五,又是一次滿月,且是少有的血月。月光如朱砂,透過飄渺雲層,撒向天罡神域的那些仙台樓閣,雲鯨脂燈也被染成紅色。
流觴仙君的房門緊閉,不時有流光亮起,轉瞬即逝。
方陵全身泡在寒冰所造的浴桶之中,水麵漂著碎冰渣子,一朵淡藍色澤、花瓣如冰雕的蓮花飄在正上方。
花瓣一瓣接一瓣凋零,每落一瓣,逝如流星。光芒正來自於此。
行癡老者給的藥已經沒什麼用了,各種補品進入身體,也如泥牛入海。寒症發作的一次比一次嚴重,天帝對此也束手無策。
今夜,便將碎冰蓮也用了。
此症奇怪,不發作時對方陵身體沒有任何影響,發作起來則需要不斷催動真氣維持體溫,稍有歇息,蛇毒附近的皮膚就會結冰。
頗有以毒攻毒的意思。
待到碎冰蓮水花心也枯萎,方陵從浴桶中起身。
仙君並不瘦弱,他所修乃攻破之道,殺伐果決,講究神念如劍,勢如破竹。由身至心都鋒利無比,堅不可摧。
水珠劃過他熒白的胸膛,小腹,彙入鼠蹊的溝壑,滴答滴答落回水裡。左肋下的紅痕已由淡粉轉為玫紅,像嬌女弄翻了胭脂盒,打在了仙君身上。
方陵對鏡昂首,用帕子擦著身上的水痕。
屏風外傳來一陣小小的敲門聲。
“何事。”
“我,師父。”
乍然聽見這磁性穩重的聲音,方陵還有些恍然。
他還是沒適應——玄塵的嗓音仿佛是一夜間變化的,少年才有的清亮明朗聲線被蒙了一層很有質感的紗,變低沉了,也變結實了。
蒼鉞也是這麼長大的,不知不覺的,便成了獨當一麵的小郎君。
“進。”
方陵一拂手,冰桶消失,他身上披了件衣裳。
青年端著托盤進房,紫砂盅還冒著熱氣,裡麵燉的是益氣安神的神母草和鹿筋。
“師父吃點東西再休息罷。”
房間裡有好聞的皂角和熏香味。師父剛沐浴過,單薄的白衣貼著皮膚透出點肉色水痕,烏黑長發濕著,順在肩膀一側。
“夜裡…”
方陵剛要拒絕,就被少年熟練地接過話:“夜裡吃多了積食,所以徒兒給您燉了湯,喝點湯。”
玄塵做飯的天賦遠超修煉。有時方陵都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在凡間讓老二煎了太多次藥煮了太多次茶,才給他養出了這等…太過賢惠的愛好。
“放下罷,我等下喝。”
其他時候倒還好,就是每到月圓之夜,無論從前在凡間還是最近在仙界,他一定要鼓動點吃的送上門,看似是送點夜宵,父慈子孝,其實是借機觀察方陵的狀態。
寒毒發作,師父可是難熬?
玄塵比蒼鉞心思細,又沒安全感。前陣子剛嘎巴了一對兒小金魚朋友,近日生怕師父也嘎巴了。
方陵理解他心中擔憂,便格外關注他一些。
見玄塵沒有走的意思,方陵便坐在案前,慢慢喝給他看。
玄塵則站在他背後,用帕子擦拭那偷烏黑柔軟的發絲。
真滑啊,仿佛上好的綢緞,浸過油脂,光澤誘人。從五指縫隙間滑過,更像流沙逝水,想要用力抓住。
“嘶…”頭皮被扯痛,方陵放下湯匙,狐疑地看向鏡中少年。
玄塵慌忙鬆手:“弄疼師父了嗎?對不起,我…”
“湯也喝了,頭發也擦了,你回去休息罷。”方陵道。
“是、是。“玄塵的臉色有些紅,自知做錯了事情,倉促拱手,離開房間。
方陵倒是很意外,今日居然這麼聽勸,沒找理由賴上一時片刻。
玄塵從外關上房門,不隻是臉,連脖子都是紅的,好像乾了什麼不得了的壞事,緊張的不行,悶頭往自己房間走。
他這副急匆匆的樣子正好被書室回來的蒼鉞撞見。
“喂,乾什麼呢?”
小蛟蛟被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後退兩步,發現是蒼鉞,才鬆口氣。
“師兄。”
蒼鉞抱臂打量他:“鬼鬼祟祟的,偷東西了?”
玄塵如今不必他矮多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師兄說笑。”
兩人至今雖然還有不對付之處,卻不會正麵發生衝突,更不會讓外人插手。用小仙子們的話來說,兩位小郎君相愛相殺。
蒼鉞用那雙淺色的狼眸認真打量玄塵片刻,沒發現什麼異常之處:“深更半夜的彆亂跑,師父成仙數千年,從來沒有口腹之欲。你少些鑽營取巧之事,把心思放在修煉正途。”
“遵師兄教誨。”玄塵看似虛心受教,行了個禮,眼裡卻沒幾分敬重。
蒼鉞也抓不到他什麼毛病,傲嬌的哼了聲,擦肩回屋了。
玄塵也回到房間。他將門仔細鎖了,屏風撐開,鑽上床榻後連床幔都細心放下,防止有人窺伺。然後鑽進被窩,才舍得鬆開攥麻了的手。
那是一縷香噴噴的還濕著的黑發。
這是他方才給師父擦頭發時,偷偷用指甲割的,太緊張了手抖,才扯疼了師父。
放到鼻子邊聞一聞…
好香。
無人之時,他便不再拘著形體,蛟龍漆黑的尾巴從衣擺下伸出,彎成鉤子的形狀,纏住被角暗暗用力。
他心智雖不成熟,肉身卻已實實在在長到了適當的年歲。全然不懂何為欲,何為性,卻恨不得把三魂七魄都遺在這縷發絲上。
師父,好香。
天界又過了幾日安生日子,直到四尺玉回訊。
靈蝶飛回九重天,翅膀上還染著鮮血,落葉般踉蹌著的剛飛過南天門,便魂飛魄滅。
天鐘長鳴,是十萬火急的訊號。三十六天罡皆往金澈宮待命。
因靈蝶散滅前,空中隻餘八個大字。
淨衡滅門,相柳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