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麒麟的鱗片堅硬,顛來顛去,方陵大腿內側都覺得疼了,總算到了地方。這可比禦風而行慢了數倍不止,此刻天色都暗了。
靈璧仙君財大氣粗,給朋友定了兩間上房。奈何朋友不領情,帶著小徒弟進一間休息了。
方陵趴在窗邊看。
玄塵拂袖,點亮沿岸燈火。
“潛江。相傳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真龍‘褚’在這片江水中歇息過。故此江又名臥神。”
燈火與江色倒映在方陵眼眸中。
玄塵看著他眼中的微光,說:“月色太美,龍神也要駐步仰望。”
“臥神仰月,好詩意。難怪祭月節在這裡舉辦。”
他隻過過一次祭月節,在秦淮河岸,祭月又叫霽月,就是他撿到塵兒那夜。除了放河燈,捕月影,還有鑒流觴圖,挺有趣兒的。
“掌門,師父請您去潛江畫舫吃酒賞月。”
門外是聞人付的聲音。
“好,告訴你師父,畫舫見。”玄塵揚聲後,將鬥篷披回方陵肩上,仔細係扣子:“江上風寒,彆著涼了。”
“……”
四尺玉包了潛江最大的畫舫,請了些文人墨客上舫,吟詩作賦,潑墨揮毫。三層畫舫熱熱鬨鬨點起河燈,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甲板前最佳賞月處自然被預留出來,擺上蒲團,點著暖爐,還有各色糕點茶飲。等待貴客。
聞人一看見方陵,眼睛就亮晶晶的。
淨衡派的弟子們都欺負他,隻有方陵不嫌棄他六指,擂台上禮數周全,即便不知道他是靈璧的徒兒,也好聲好色。
且…一個六指,一個花臉,惺惺相惜。
“太師祖。”玄塵道,“今夜月色不錯。”
“坐。”四尺玉麵色雖淡,但聽得出情致挺好。
兩個小的自發為師父斟酒。
錯位感雖然強烈,但方陵已經適應的差不多了。
方陵忽然感覺到一陣帶有威懾的目光,他抬頭,看見四尺玉。
四尺玉喝了酒,唇上總算有了幾分活人色,隻是眼神太過冰冷。
-聞人求情,本君才姑且留著你。你若好好給他做個玩伴,本君不計較你闖魘之過,你若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那聲音隻有方陵能聽到,連地煞級的玄鄴掌門都毫無察覺。殺意如冷玉擦過少年毫無仙力還沾滿蛇妖氣味的靈魄。
-當如此盞。
哢嚓,玉盞碎了個稀巴爛。
靈璧不以為然,扔進河裡:“不結實。”
“劣質貨色。”玄鄴評價道。
方陵沉默兩秒,往小徒弟身上貼了貼。
玄塵以為他冷了,將寬大華麗的玄色披風敞開再一裹,拐進懷裡。方陵便連頭也不敢抬了,生怕四尺玉眼盲心盲手起刀落嘎巴了自己。
滿月,或許是人在魘裡的緣故,腹懷雖又冷又疼,卻沒有在外麵那麼嚴重。像是喝醉了酒,痛感變得有些遙遠遲鈍。
聞人付看著方陵能心安理得依偎在師父懷裡的樣子,又羨慕又佩服,他是不敢對靈璧仙君有這樣的幻想的。
師父收他為徒,就已經是…做夢都能笑醒的好事。
“你冷麼。”四尺玉磁實如翠但溫柔的聲音響起。
聞人一愣:“…回師父,不冷。”
“不冷,你總看玄塵的衣袍做什麼。”
“我…”
當然不是在看衣袍,是看被裹在衣袍裡,將酥餅吃了師父一身,又與自己眼神交會,慫恿自己跟他一起喝酒的方陵。
四尺玉複看了對麵兩眼,他心念遲鈍,想了想,抬手蓋住聞人付的手背。
——這樣?
還是…
他將少年冰冷的手揣到懷中。
——…這樣?
還是…
他也想要個畫了小兔子的酥餅吃。
心魔既成,這一渡已經四年又六個月,聞人付自卑內向,想要什麼也斷不會宣之於口,要靈璧仙君猜。
可四尺玉修的道又不懂人情冷暖,次次都要絞儘腦汁。
這是在羨慕小蛇精能在玄鄴掌門懷裡作威作福罷?
總不能是嫉妒蛇精獨得掌門垂青?
要麼把蛇精掐死,把聞人放到玄鄴懷裡去?
方陵又莫名其妙察覺到一陣殺意。
不,要麼還是把玄鄴掐死,把蛇精放到聞人懷裡來?
四尺玉思考間,一隻冰涼的小手主動握住了自己的手指,聞人付小心翼翼地貼了過來。
…哦,原來如此。
今夜月色真美。
方陵體寒,不知不覺喝多了酒。肉身不勝酒力,他便爬到聞人付身邊。像摸一個受儘委屈的孩子那樣,輕摸他的頭。
“無情道太苦,你渡一渡他…”
聞人付聽不懂,隻是點頭。
後半夜,文人騷客繪好了許多流觴圖,送給舫主鑒賞。
所謂流觴圖便是美人畫的雅稱,是皇族開啟的傳統,從最開始畫流觴仙君,演變到現在畫各種美人,成了一種風尚。
四尺玉展開丹青:“杯酒問月色,美人如何?”
玄塵隻掃了一眼:“月色說,庸人之姿。”
“本君也覺得,姿色平平。”
十幅丹青為一組,給二位腰包鼓囊的大爺欣賞。大爺們不正眼看,評價也犀利,什麼貌不驚人、殘花敗柳、庸脂俗粉、凡桃俗李…
畫師們鼻子都氣歪了也不敢置喙,賠著笑領賞退下。
酒過三巡,仙人也會醉。
畫舫停泊在江水中央,一幅幅丹青都被扔進河裡,隨波逐流。
方陵趴在欄杆邊,不知是要吐還是發酒懵,聞人付擔憂地看他。
四尺玉躺在甲板上,雙手交疊於腹。滿天星河如散落的寶珠,圓月普照。
“玄塵,你說天邊月和水中月,哪個更迷人?”
玄塵靠著欄邊,撈一把江水,月廓從修長指尖滑過。波紋蕩漾著水中小徒弟紅撲撲的倒影,小花臉如同被指腹愛撫著。
他倦聲:“天邊月不及眼前月,畫中人不及心上人。”
玄塵忽然轉身,提回趴在欄杆上的小徒兒,端正他下巴:“坐好,為師畫一幅流觴圖給他們開開眼。”
方陵露出醉態,捂住半張花臉:“…我…最近…醜…不畫…”
“聽話,彆動。”
“掌門…他不想畫…”聞人付扒住玄塵胳膊。
“聞人,不管他們。”四尺玉招手,聞人付簌簌爬過去。守在師父膝前,像隻跟腳小狗。
小小一個定身術就把方陵控製在座位上。
四尺玉青袖一震,一副空白卷軸展開,文房四寶陳列桌案。玄塵道謝後,用桃酒潤筆,大肆創作。
方陵煩死他了。
不消一炷香的時間,丹青即將收尾,方陵看玄塵蘸了紅色。
…可能的是要畫他臉上的小元寶小貝殼。
“好了,來瞧瞧。”
方陵被解開束縛,跑到桌邊看。他呆住了。
他看看玄塵,玄塵含笑看他。
畫中少年已長成青年模樣,還披著師父送的披風,在一片雪中挑起花梢,羞怯懵懂地望來。
右半張臉腮凝新荔,眉如翠山,眼波似水,顧盼神飛。
左半張臉一片鮮紅。
仔細看,原是一團茂盛如火的寒梅,淩霜傲雪,孤芳自賞。
“這…”
四尺玉坐起身看了眼,刷地甩開折扇,掩唇對聞人說:“這叫猶抱琵琶半遮麵。”
方陵看了看玄塵,再看畫,再看玄塵,再看畫…
玄塵的眼眸深似北冥的夜,容得下整片波濤和紅塵。他摸了摸少年滾燙的臉。
“月色說,傾國傾城。”
…
魘中時光與外界一致,一日便是一日,日升月落,春夏秋冬皆有時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