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尺玉將畫舫買了下來,沿潛江,過漓江,渡芳江,一路跨三州,駛入北冥海。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或上岸買些好吃好玩的,或泛江垂釣。四尺玉還會指點聞人付懲惡揚善,收拾小毛賊或修為低的小妖精。玄塵隻管小方陵衣食冷暖,好似他平安順遂就是最大的修行。
新年,北冥海不結冰。
“因為北冥海更鹹。鹹海雖然叫鹹海,但其實是淡水。反而是北冥最鹹。”四尺玉懶懶解釋著:“逝者的眼淚會從北冥陰界彙入北冥海,生者思念逝者流的淚也會彙入此處。那是鱗堤,不知多少年了。鱗堤隔絕陰陽兩界。”
“我們為何不離近一些看?”聞人付問。
少年墊腳遠眺,黑發黑眸在黑色的海水上,反襯銀月。
“北冥陰界,神明禁行;天罡神域,邪祟止步。這是龍死前定的規則。”
未免神明死後三界大亂,鱗堤其實是一道結界。受了仙印的妖,修仙者,天罡、地煞,都不能進入陰界。
聞人入魔後進入陰界,摸爬滾打,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會答應讓相柳寄生。眼看著他望著北冥都沒有半分動搖,四尺玉知道,離成功不遠了。
四尺玉遞給小孩一個紅色的紙封。
“這是…紅包?”聞人付驚喜地抬起頭。
“嗯。”
凡間小孩每年會在爆竹聲中收到大人給的壓歲錢,聽說隻要有了壓歲錢,就能壓住“祟”,來年便不會發生不吉利的事。
聞人付無父無母,不曾收到過。他最厭惡新年,因為要在冰天雪地裡賣藝乞討,因為有人疼的孩子能穿新衣,因為新年便要團聚…
“師父……”
他眼角泛起久違的紅,隻有四尺玉能看見的怨戾之氣又淡一分。如薄紗披身,讓少年清秀的眉眼更乾淨些。
倒是好看…
“不要哭。”四尺玉拭了他的淚一撚:“以後,歲歲有今朝。”
…
一行人去時秋實,歸來春華。
淨衡派不能沒有掌門,玄塵要帶小徒弟回去。四尺玉則要陪聞人付去找生身父母。
幾人在碼頭分彆。
聞人付上馬車前,對方陵戀戀不舍。
“玄鄴掌門百年內必能有機緣飛升,位列仙班。他必然會帶著徒兒。到時你與他都是九重天的小郎君,日日都能相見。”
“當真?”少年眼睛亮起來。
“當真。”四尺玉應諾後,對玄塵頷首:“緣見。”
“緣見。”
馬車走了,方陵看著水麒麟,嘴角耷拉。
玄塵明明看出他不願意坐這玩意兒,卻裝不知道。
麒麟左右掛著方陵買的各種定西,也很不耐煩。
掌門拍它的角,它不敢有反骨。
碼頭人來人往,這修真門派的半仙也很稀有,尤其還帶著仙獸。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方陵無法,認命爬上麒麟背。
玄鄴坐在後麵,照常圈著他。
水麒麟踏空徐徐升起,方陵往下看,人群熙熙攘攘,都在看熱鬨。有挑夫、貨夫、船夫、丫鬟小姐官宦子弟和…
“等下…”方陵拽玄塵袖子:“等下塵兒…師父,等…”
那個人…
那個…人群中穿白衣,背重劍的男人。
那個…摘下鬥笠仰首看著自己的銀發仙君。
“振易…是振易…”
方陵激動地看向小徒弟,卻想起小徒弟並未見過含章仙君,所以那雙黑色的眼眸裡除了不悅隻有迷茫。
“我朋友,下麵有我朋友。你先讓我下去。”
方陵忽然不怕高了,兩腿挪到一邊就要往下跳。
他知道,下麵那人會接著自己。
“振…唔!”
晴天霹靂,一聲巨響。水麒麟仿佛受激,撒開蹄子一顛。方陵半個身子懸空,被玄塵抱箍在身前。
水麒麟橫衝直撞,衝上雲霞。人群瞬間變成一把芝麻。
朝思暮想的人離自己越來越遠,方陵嗓音沙啞。
“…振易!白振易!!”
腰間手臂化作鐵鉗,簡直要把他按碎在懷裡。方陵喊了幾聲後,連話都說不出了。
玄塵感覺自己在耳鳴…無數人的聲音一起響起。
-白振易到處以你道侶身份自居…彈劾彆人…
-若振易還在,也會將應龍角給你的…
-現在去見含章仙君還太早…你若仙墜在我懷裡…
-師父若不在天帝那裡,就是去望海閣了。
-望海閣,含章仙君故居。
白…振…易…
嗡——
雲層有一瞬的扭曲,撲麵的風突然變成落地的雪和灰燼。
玄塵以為眼花,下意識把手臂環的更緊,摟住熟悉的氣息。
嗡——
一道彎曲的蛇影如視線的斑花,頻頻出現在眼前。
他聽見一個陰冷虛弱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叫他。
-蛟龍啊…
-吾的後裔。
-你幫幫我罷…你幫幫我,我告訴你一個…關於你師父的秘密。
向瀾州的路上,馬車車輪軋到一處魘境裂痕,車裡狠狠一顛。
四尺玉猛然睜開眼,捂住胸膛,一聲悶咳。
嗡——
“師父!”聞人付看見他嘴角的血,嚇了一跳。
四尺玉眼底幽亮,一把抓住聞人付的手腕:“它去哪了?”
“…誰…?什麼…去哪了?”
“相柳去哪了!”
“我…不知道…師父你流血了…”
四尺玉越急,血流的越多,白淨的下巴都是血。聞人付甚至看見他肩膀上的血洞,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貫穿而過。
另一邊,方陵已經快被那雙胳膊勒斷了,麵色由紅轉青,呼吸愈發困難。
無人操控的水麒麟上躥下跳,玄鄴掌門直勾勾地盯著麵前扭曲的九頭蛇影。
“…塵兒……鬆…咳…鬆手…”
-白振易是誰,我告訴你。他與流觴仙君是什麼關係,我告訴你。
-銀穹是誰,我告訴你。他與流觴仙君是什麼關係,我告訴你。
-李燦是誰,我告訴你。他於流觴仙君是什麼關係,我告訴你。
-你師父和誰有過肌膚之親,我都告訴……
“滾。”
方陵一愣。他費力地抬起頭,看見玄塵的輪廓在成年與青年之間閃爍,他的眼神時而陰沉時而迷茫。
最後,停留在一片血色殺意中。
“——滾!”
這聲低吼伴隨著雷鳴,晴天轉瞬陰沉。魘內魘外,結界內外,皆是烏雲密布。
方陵不知道塵兒在嗬斥誰,但隱約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在二人周圍盤旋。
一道蒼雷狠戾劈向虛空,甚至能聞到焦灼氣味。
幾秒鐘後,陰森之感退去。黑雲也隨之向四麵八方退散,重新吐出藍天。破碎的魘境迅速愈合。
腰間的手放鬆了些,背後人狠狠一勒韁繩,水麒麟被扯的長鳴一聲,調轉方向,一頭向淨衡山脈紮下去。
轟然一聲巨響,整座雲台碎成齏粉。
墜落時,方陵下意識護著塵兒腦袋。
他整個人都被掌門圈在懷裡。
玄鄴從廢墟裡站起身,烏冠順發梢滾落,臂彎間抱著緊閉著眼的方陵。鬢發落在方陵臉頰上。
方陵睜開眼,低咳幾聲,不確定喚道:“塵兒…”
掌門一言不發,萬鈞雷霆之怒暫且被關在這具身體裡。幽深眼神像剛從岩漿裡拔出的刀,在方陵身上一遍又一遍剮過。
方陵一時哽澀,就這麼被抱著,一步步走向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