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秋風輕起,也不知是否是因我緊張太過,渾身都有些發涼。
周赴一路握著我的手,下了輦轎後握得更緊,經他囑咐不必通報,我倆便一同悄然邁過宮門,來到庭院,果然有朗朗讀書聲從東南邊的書房傳來。
漠兒…
我在內心呼喚,我肯定自己沒有發出聲音來,可讀書聲戛然而止,漠兒極其警覺地道,“何人在外邊?”
我連呼吸都快止住,不安地望向周赴,周赴聲音極輕地寬慰道,“彆緊張,漠兒始終是你的親生骨肉。”
書房裡又再傳來漠兒的呼喝聲,“穀嬤嬤,是你麼?”
如此稚嫩的童音,真是我孩子的聲音麼?
周赴回應道,“漠兒,是朕。”
漠兒飛快地從書房中跑出來,他到底是個年僅四歲的孩子,便是日日被教習宮規,也還是會有幼童的活潑與天真。
可當他一眼看到我,他便立刻停住了腳步,臉上笑意瞬間凝住,眸中浮出些許疑惑和迷茫。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似乎是在尋找一個答案,可他心裡其實是有答案的,隻是他不能確定,也不敢相信。
我從周赴手裡抽出自己的手,向前一步道,“漠兒,母後來看你了。”
“母後?”他小聲嘀咕著,兩團眉毛皺得緊緊的,看似很是糾結。
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再蹲下,直直地望著他,“漠兒,我…我是你母後。”
我想摸摸他的腦袋摸摸他的臉,想抱一抱他,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資格。
漠兒又再細細打量了我片刻,而後稍抬了抬頭望向周赴,我沒有回頭去看周赴的神情與反應,隻知道漠兒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倏忽間滿心歡喜地看著我,一雙像極了周赴的杏目中飽含熱淚。
出乎我意料的,他竟一頭紮進了我懷裡,雙手環在我頸後,貼著我的腦袋一疊聲呼喚道,“母後,您終於來看我了,兒臣好想您。”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也終於感受到什麼是血濃於水,什麼是不能割舍的骨肉親情,什麼是母子連心。
這麼小這麼懂事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天知道我有多麼慶幸,多麼感動,我忍不住地淚流滿麵,直想摟著他永遠也不鬆開。
月色光華,星子寥寥,醉了的風胡亂地吹著,隻因它輕亦柔,而不令人覺得煩擾。院角的海棠香氣清淺,卻因此更撩撥心弦,仿佛我與漠兒此刻正置身於幻境之中,底下的地麵變成了仙氣飄飄的雲霧,四周的畫棟雕梁變作了古樹花牆,往前便是嫦娥仙子的廣寒宮,她正懷抱玉兔坐在琉璃化作的圓凳上,清清冷冷地觀望世人。
我沉浸在不真實的幻夢中,漠兒在我懷中抽泣,我正欲好聲寬慰,一雙修長的手卻將我倆分了開。
周赴淡淡道,“晚間寒意漸甚,還是到屋裡敘話吧。”
我從幻夢中醒來,順手抹了把淚,點頭稱好,而後攜漠兒進屋。
我與漠兒緊挨著坐在長榻一頭,周赴則獨自坐於彼端,看他神色似有些落寞,但我無暇關注,隻一心一意端詳漠兒。
可漠兒的一連串發問直接讓我啞了口:
“兒臣早便聽聞母後回宮,可父皇養病期間不許人打擾,連兒臣也不得探望,為何過了這麼久,母後才來看望兒臣?”
母後這次回來,應是不會再走了吧?”
母後當年為何要走?兒臣相信母後定有苦衷,可母後為何能狠心棄兒臣於不顧,母後是不是不喜歡漠兒,討厭漠兒?”
母後彆再離開兒臣了,好麼?”
我該如何對他開口,待陪他過了團圓節,我還是想回行宮去?
這話我沒法說,隻能默默流淚。
從前我覺得掉眼淚十分矯情,尤其是抿唇不語,一聲不吭的落淚,像有滿腹委屈難以言說似的,尤其矯情。
如今我才明白,很多話是開不了口的,便是壓在心裡難受得緊,也說不出。
漠兒雖僅四歲,卻實在聰穎過人,我不說,他也能猜知答案。
他驀地往後挪了挪,幼小的身子挨著榻上茶幾,身子刻意僵直,微微的後仰,與我相隔一定的距離問道,“難道母後今次回宮,隻是短暫逗留一陣,過些時日便要返回行宮去?”
我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漠兒蹭的一下跳離長榻,筆直地站著,麵對著我,神情中帶著不解和惶惑,“原來在母後心裡,兒臣根本不算什麼,有則錦上添花,若沒有,也沒什麼。”
他自嘲地低了低頭又搖了搖頭,含著一抹苦笑道,“或許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母後竟是從不曾在乎過兒臣。”他眼中淚光猶如針紮似的刺進我心裡。
我忙道,“我怎會…”卻被他硬生生地截斷,他向我與周赴躬身行禮,“兒臣告退。”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