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征想刻的是隻鳳凰——
這麼多年來,聶堇還是頭一遭從傅征臉上看到如此沮喪的神情。他先開始還以為,是他稱讚的口吻太過平淡,遠不如傅征預期裡的興奮雀躍,擔怕又惹得對方不理不睬,忙不迭又說道:“花鳥小氣,龍鳳媚俗,寓意都敵不過神龜,委實是巧思卓絕,教你勞神費力的,當真受之有愧。”
傅征原擬借物喻人,眼前人卻嫌鳳凰俗氣,頓時烏雲蓋頂,連帶壓暗了明媚的天色。惱羞已極,傅征鼻底出氣,耗去一上午光景的簪子,儼然是送不出手了,不奪回來,倒像是自己強人所難。
沒有多餘解釋的話,傅征出手如電,刹那已經挨上了玉簪的尾端。聶堇見來勢不善,防備也毫不拖遝,仿佛兩人本來經了商量,早就知道彼此的來路,身形交錯,距離未逾纖毫,配合十分之默契。
聶堇一個旋身落定,隨手將玉簪插進背後腰封,尤其慶幸自己箭袖短打的裝扮,倘要學了那些書生,長袍廣袖,隻這一個動作,不提防就會栽個跟頭。
一旦讓聶堇起了戒備,傅征就再沒有能近身的機會。
在旁人眼裡,他是受整個山莊矚目的武學奇才,誰敢質疑他的本事,隻要切磋一場,他就能令對方懾服。也是他最清楚不過,聶堇的資質並不比他遜色多少,與其說他功力更勝,不如說兩人各有所長,他長在膂力和體格,可以使動同齡人僅連挪抬就已十分艱難的奇重兵械,聶堇擅長突襲暗伏,輕功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明明承自同一門戶,風格卻迥異至斯,傅征越是看見對方雙眼清澄,心上就越發惱火。
早些年他跟聶堇還能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處,自從擇了不同的武學門徑,找了不同的師父問藝求教,能和聶堇共處的時辰便大大縮短了,他以為多少聶堇會顧及二人之間的情分,在難得不受監視的空當多抽出身來。熟料一個從小與他一塊長大的武家子弟,竟一點兒也不識趣,非要蔫耷著腦袋,擠在書生堆裡逞弄詩文。他忍得滿心躥火,好容易想到拿東西收買人的法子,卻一而再,再而三,被這不識好歹的解錯了意。
傅征滿眼灼火,聶堇更加摸不清頭腦,兩人在無聲中對峙,他忽而想起些什麼,恍然大悟似的,尾尖上挑的杏眼,無意帶上了一抹狡獪,“欠你的禮,不日就給你補上,莫要同我置氣了,成麼?”
傅征喉結鼓動,眼中火意退卻,麵色卻仍瀕臨紫脹。已是要歸家的時辰,犟在長輩麵前,到底不甚好看。儘管遠不滿意,傅征還是放柔了口吻:“呆頭呆腦的,能給出什麼好物件來?”
傅家待聶堇不薄,縱是平日一向以冷淡麵目示人的傅充,偶爾也會交給聶堇一二件一看即知貴重的賞品,聶堇吃穿用度都在莊內,還有許夫人的關照,素來又無揮霍之習,真要盤算起來,積蓄或許還遠在傅征之上。
聶堇隻管賠笑,既沒作出保準令傅征滿意的承諾,也看不出正為花銷犯愁的苦色。
傅征不容敷衍,自先替聶堇操起了心,“費財不費力的就算了,折的還是我們傅家的本。”
聶堇聞言一顫,他本攬著傅征的肩,舉動格外親昵,瞬時想起來,沒幾年傅征及冠,身為山莊傳人,娶親固然不至於出外自立門戶,但到底要抬高一重位階,不可能再是從前無忌廝鬨的模樣,就算他能成為傅征信賴的左膀右臂,但像今日這樣稱兄道弟的舉止,斷然會被旁人詬病,指責自己僭越。
他想安安穩穩地在傅家留下來,償還這許多年的養育之恩,如要遂願,就必須時刻提醒自己的本分。
不著痕跡地,他將原本搭上傅征背廓的手,施施然負於身後,身軀也克製地挪開半厘,淺笑著說道:“今日你師父該回來了,早前交代的課業練得如何了?”
就算隻躲開了一點點,傅征也尤為不爽,張手將人扣近,側挨著胸膛,“練得再糟,也淪落不到被師父吊起來教訓。”
聶堇抬手一撐,五成力用上,反倒被人勒得更緊,聲腔裡充斥不甘:“我好好地練功呢,怎就成了被教訓了?”
“哪有倒掛著跟人較量的?你那師父看長相就是個陰狠的,沒找見你的錯處,這才挖空了心思使歪招呢。”就傅征本人的經驗,倒吊起來,正是傅充下手最重,最不看父子情分的時候。
聶堇也隨之想起了傅征挨打時的慘狀,心頭一癢,很快也無意辯駁,隻將手掌抵住對方胸口,“我一路跑來的,滿身臭汗,給你沾上了,夫人又要說你的不是。”
不足二裡的路程,聶堇雖然著急,還遠遠未至麵紅氣喘,發間頸間散發的猶是皂角的香氣,跟鑿刻了兩個時辰的傅征站在一處,說不清是誰浸染了誰。
傅征歪頭看人,眼神猶是專注。這人究竟是冷心冷性,還是惦記得太多,反倒過猶不及?他不挑破,隻任眉目間的鋒利緩和下來。
心思一恍惚,臂畔便忽而一輕。聶堇慌慌張張跑出了半裡地,步態紊亂,仿佛被惡狼噙了後頸,一點兒也看不出輕功高手的風度。
傅征輕哼一聲,麵上餘恨未消,嘴角仍微微上挑,透出不自知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