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比江銘越高出了半個頭,麵中嵌著一道翻出血肉的獰惡疤痕,肩圓背闊,腰壯如桶,一看即知非為善類。
除了自己上門的聶堇,江銘越身邊原也攜了五名護衛,按說有如此長相的男子擅闖雅間,早該被驅逐出樓外,可是這人衣裝端整,吐氣平緩,根本看不出與人打鬥的痕跡,江銘越又驚又怕,正要放聲高叫,男子挺步直進,當即掩住了他的口鼻。
“江公子,趙閣主如何用心,你豈能辜負了他,攪了眾位看客的興致?”
江銘越心想這人好不講理,奈何口齒受製,根本作不出反駁,待他不再掙紮,男子竟自行鬆了手,但轉身就在他的肩頸、胸口等處輕附幾指。
江銘越張了張嘴,果然發不出聲音,再要邁腿,頓時也覺僵軟莫名,才走得一步,便不受控製地往側邊栽倒,還是借了男子的扶持,方才於靠椅上坐穩。
他咬牙切齒,卻連一聲蓋過蚊鳴的嘶叫也發不出來,驅動不了的雙腿,更使他膽顫心寒,渾身上下都戰栗不止。男子一手按在他肩側,江銘越忍不住瞥眼偷看,相比臃腫的體格,這雙手雖然筋節突出,虯結四伏,但到底略顯清瘦,與滾圓飽滿的腰腹頗有不諧。
一等靜定下來,江銘越所能察覺的不諧便遠不止於這一處,譬如那條血肉裸露的疤痕,並無鮮血外溢,看起來卻始終新鮮,仿佛挨下那一刀不過是在一刻之前。高鼓起來的肚腹,竟不能使得此人身形略仰,不是腹中太輕,便是明明放縱飲食,卻還十分在意自己的體態。
他甚至想不顧性命,用冷眼以示譏嘲,奈何對方全不多看他一眼,視線凝定於戲台之上,根本不予他能施為的機會,他便也隻能循其視線,看向戲中人猶在糾纏的打鬥。
台上布景未變,似是為了凸顯主角,台下結群拚鬥的伎者紛紛湧入幕後,僅隻留下演奏琴蕭的伶人,台架上的火苗不知何時已散作了十數團,但暫且是為零星點綴,尚未蔓延開來。就算這是事先有準備的布置,眾人也仍為高空中懸立而對的兩人捏了把汗,幸而並未耽延太久,兩人又過得數招,便有重鑼連敲,仿擬驟雨的水幕噴灑而下,尚在竄升的火苗不一時已被逐個撲滅。
捱過一驚,又有新險,經了水浸以後,搭連在台架之間的繩索,瞬時變得極易打滑,兩人還要作出種種佯示打鬥激烈的動作。從起火到滅火,鄭軒都是全不知情的懵然,一時無法安心,隻能將求助的眼光投向上首靜坐的趙容。
趙容嘴角微揚,拿出一柄合攏的折扇,扇梢倒轉向下,垂抵扶手,又將兩指抵於善側,交替下順。鄭軒總算意會,這是要他離開台架,將打鬥挪至地麵。
繩索濕不留足,原先定好的精彩回合,勢必無法完滿上演,挪到地麵上,固然比不得原來的刺激,但隻要能無顧忌地使出動作,總也不至於完全浪費了編排之人的心血。
鄭軒朝搭檔比手示意,兩人同時趕到繩梯側,作追趕狀,一前一後地向下攀爬。他們仍在戲台中央,一舉一動都在拘束之中,加上繩梯鬆散簡陋,安穩起見,兩人都不敢太過倉促。
正來到台架中段,鄭軒麵前忽而閃出一道青影。聶堇並未對身形作出任何偽裝,鄭軒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修長纖細的兩指中間,夾有一根長逾三寸的銀針,針尖紫光微漾,顯是淬了某種毒藥。鄭軒總算明白,自己這是又逃過了一劫,正想說些什麼,卻還不及張嘴,便聽得聶堇冷冷道:“演你的,彆停!”
話音未落,聶堇已自側首縱出,一徑隱於幕布之後。
鄭軒一口氣吊在心間,繩梯已至底端,神思猶然恍惚,他知道但凡被赤龍子盯上,就算僥幸躲過了一劫,對方也絕不可能善罷甘休,更何況,他所仗持的還是旁人的一時興起,如果不是聶堇好心,他前一日已經命隕於高台之上。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攥了攥拳,為自己的渺弱無力感到鬱憤。
趙容排演的對招相當繁複,一等對方出了手,鄭軒便忙於招架,再不敢有一刹的分神。眾人原本詫異於忽然登台的那人,見得兩名演者鬥技投入,都也暫時拋下追索,專注品評兩人的招式和身姿。
兩人從台前比至幕後,戲幕由武入文,勾帶出兩名天神早年結識的回憶——
他們替天庭征戰,數度同生共死,彼此信賴,如手足兄弟,不曾想,一場險戰當中,一名天神腹背受敵,另一名天神並未按照實現的約定及時增援,致使一神受貶,此後各自為戰。
兩神各據戰果,多年勤戰不歇,從當初的小神層層晉升為執掌一方的武神,因為當初生隙,多年相看兩厭,摩擦不斷。某一日被天帝宴請,兩人恰逢酒興,偏巧走到同一處觀景勝地,手下先起了爭執,俱稱自己先至,兩人皆感煩悶,索性放開了手腳,各施手段,戰了上百個回合,仍舊勝負未分。
兄弟情分已斷,二者卻都從這一場較量當中看出對彼此的欣賞,正歡糾結未解,天帝竟乍然而至,質問二人為何於天宮中私相拚鬥。
兩神戰績卓著,多年地位顯赫,深受天帝倚仗,此一時破綻露出,早有伺伏者覷機而上,聲稱二神私下勾結,暗謀顛覆之舉,隻因各自貪心過甚,未能達成共識,由是撕破臉麵,在此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