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酒樓裡的熱鬨相比,未逢休沐日的街道上,儼然冷清得多。
將人從酒樓中接出的時候,聶堇實未料到,傅征會喝得爛醉成眼前這般。
他並非從沒見過喝醉的人,可好歹一個習了多年武的,居然能喝得一步三晃,連路都走不直挺,他原本有些憂慮,但待他將人攜得穩了,念頭一轉,又著實為傅征感到歡欣。
於傅征而言,眼下能夠縱著性子飲酒,即是壯誌得酬的表現——
剛出山時,他擔心鱗州的一夥人會分道歸返,全不將傅征的所請放在眼裡,躲入斷騅嶺時,他又擔心眾人不願同傅征配合,在短時內解為散沙……如今這些猜測皆未成真,就算他與傅征並不在一處謀事,也不由得替傅征長舒一氣,長時緊繃的心緒也得以放鬆。
聶堇攙著人,心中耐不下雀躍,總也不甘願樂情為哀景所挫,隻能望著空蕩寂寥的街道憑添遺憾。
各家燈燭漸次熄滅,行走之間,暮色越見深重。
有個人挨著自己,時而能感到頸後拂來的呼吸,並非全無所倚,他並不感到前路如何幽深,但仰頭望天,星光的黯淡卻無法容他忽略,但一低下頭來,他便瞥見,側首角落裡,有一片閃爍光點,正徐徐朝他駛來。
聶堇邁開步子,儘快身上多承著一人,猶難阻慢他的行速。
不知是何人所放的河燈,蜿蜒至此,已經開散許多,蓮盞皎潔,飄行緩慢,仿佛盞中有仙子棲住,正在觀覽河岸景色,尤其的悠然愜意。
頸後呼吸驀地輕了,聶堇的目光猶然隨著河燈,忽略了他處的感知,直到背上的重量完全卸去,他才驚神回頭。
望著眼前人睜得極大的雙眼,傅征輕嗤一聲,忍不住失笑,“當真好看。”
聶堇怔怔接問:“好看什麼?”
傅征含住話音,唇角勾得極其放肆,聶堇正想追問他因何而笑,這人臉上的神情,轉瞬又帶上了愴然。
“你……”聶堇猶然發著怔,但念想已經徹底離了河燈,兩眼深深投入傅征的五官輪廓,終於耐不住探詢:“他們今日……又將你惹惱了?”
言語並無實指,但聶堇篤定傅征能領會。
目光一觸,傅征儘管笑著,五官神情,卻分明透著褪不去的慘然。聶堇僵著臂膀,本欲去撫傅征的臉,卻莫名起了瑟縮,遲遲未能抬起。
傅征眼底倏然一冷,一晌矜持,忽而為暴虐侵襲,他竟不由分說地將聶堇攔抱起來,一路穿街繞巷,狂奔不止。
夜半燈昏,趴在桌角的看門小廝正打著盹,眼看睡意漸沉,未想插在門板裡側的橫木乍然崩裂,緊隨一陣涼風襲入,瞬即卷上了二層。
小廝彈起身來,視線追及的時候,隻趨得一片暗青色的衣角。近日來風聞不斷,總說有肆行妄為的江湖人出沒於津州內外,這處客棧地段不佳,客流稀疏,小廝儘管對江湖人所行不善的事跡有耳聞,但至此還未有過一遭經曆。
眼前這樣有人橫闖進來,他便理所應當地想到了傳聞中的種種描繪,愈想愈覺得可怖非常,被卷入的涼風一吹,更使他有種身至陰曹地府的恍惚,雙眼愈見迷離。
自己將自己嚇過一陣,又靜了良久,二層也仍無任何激烈的響動傳來。小廝漸漸發覺,引得自己戰栗不止的,實是門外吹入的冷風。他壯著膽子,走近門扇跟前查看,及此他才看出,方才撞進來的那人,不知用了何種方法,撞斷的隻有卡在門上的橫木,橫木仿佛經的是刀劈斧鑿,裂痕平整,宛若一道切口,門板則尋不出一絲摧壞的痕跡,似乎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推門而入。
再尋得一根木板嵌入插口,小廝麵上的驚惶仍然不見清退。
他猶不肯確信適才的所見:傳言紛紜,有人聲稱近日來到津州的江湖人有妖魔附體,使弄的伎倆匪夷所思,他原來以為這不過是以訛傳訛,眼下親曆了一起,他不禁想到,他所聽到的種種傳聞,都並無誇張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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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搖曳,床幔朦朧之後,是抵近交纏,仍顯得疏離克製的一雙影。
氣息穿掠於齒間、頸間、指間……有諸多牽連,騰起的潮熱,總驅不退心底的冷與寒。
聶堇越是迎合,傅征便越是感到兩人距離愈遠,擺不脫漲滿心房的懊惱與悔恨。
他何至於就到了如今這步,對著此外的任何一人,他已經逼迫自己適應了寬宏大度,可是換做眼前人,他曆練了多時,稍有失防,便掩不住原本的貪婪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