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本是恭維之言,卻恰恰說中了嚴江最為心虛之處。要他與自己的父親私下裡談話,他仗著多年受寵,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可要當著眾多朝臣的麵,教他把場麵攏得妥帖無恙,實是強他所難。多少年來被自己的師父挑剔不斷的短處,敞露給一眾沒見過世麵的江湖人也就罷了,對著一雙雙不放過一點邊角的敏銳耳目,他縱是精擅虛張聲勢之法,也禁不住被這些人戳穿了虛相,直捅內裡的軟絮。
有李宸睿來出麵,正能補足他最不擅長的籠絡場麵。
他儘管對李宸睿的為人討厭入骨,但不得不承認,諸多人中,論及招徠聲勢,鼓動人心的本事,再無第二人能出李宸睿之右。
見嚴江神色恍惚,顯在麵上的沉蘊目光,掀明了已有回轉餘地,傅征覷中機會,將要開口之際,身前乍然降臨的一個影子,卻使得傅征身形一晃。
二人往來多日,對於傅征其人,嚴江不敢說十成十的了解,但他總是清楚,當今世上,傅征對付不了的人,誇張了說,除了皇帝,再沒有第二個。
嚴江暫未轉向身後,這人落得無聲無息,他一時沒想起來轉看,隻顧著尋思傅征臉色驟變的原因,思來想去,隻有自己適才的舉動能做解釋。他頗看不慣傅征驚惶時的模樣,因而忍不住道:“姓傅的,我隨你回去就是了,你何必這樣哭喪著臉,就算我不出麵,隻有李宸睿那人替你奔走,要達成你的心願,也未嘗是件不可能之事。”
話音尚且未落,嚴江的眼前忽而閃過一道殘影,快到他還來不及看清這人的麵孔,嗓間已經製於來者手中。
“你做什麼?”
傅征迫出怒聲,來人卻不以為然,冷逼寒霜的聲音,徐徐催近嚴江耳畔:“征兒,我之畢生所學,堪稱對你傾囊相授,你不珍惜便罷,緣何連尊師重道的本分也全不遵守,得了我諸多要領,非但見不到有回報,還要衝著為師冷目相向,你難道不知,與你同入老夫座下的阿堇,如今是何等的佼佼之才?”
在嚴江聽來,這人的口吻循循漸進,儘管語中有怨,但畢竟不失身為長者的關懷姿態。未想傅征才見此人,麵色便即轉為煞白,莫說是持住對待長輩的禮數,僅是立穩於當下,看上去已然憔悴到難以自支。
嚴江忍不住將傅征推了一把,“這人當真是你的師父?”
倘依此人適才的身法來斷,的確輕盈得異乎尋常,再以年紀來觀,則更妥帖得尋不出任何異樣。可看傅征的神色,卻像是寧可從未見過此人,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寒暄之語也無意道出。
由此一來,嚴江愈發篤定二人的師徒關係。倘若真正不相識,傅征決然不作出眼前這番表現。既然曾經是師徒,如今這般僵硬,當中必定發生了一樁不小的衝突,乃至淪成眼下這般疏遠的局麵。
傅征似乎根本不願意說一句話,卻在這人的逼視之下,幾近咬牙切齒地啟開唇縫:“是阿堇同你說的,我今日會在此地現身?”
“這卻是誤會大了。你如今名聲甚大,打聽你在何處經營,隻消打點打點府上的下人,自會有人一字不落地講出來,根本無須為師費心尋索。”
話外的意思,即是說傅征擇人無方,侍奉在身邊的,不過是為了財利,全無任何忠信可言。傅征自是知道,楚敬川這般說,實然與從前貶低自己的口癖相差無二,他卻是因此尋回了冷靜,寒聲即道:“諸般事宜,我自有安排,不消你來插手。”
這樣往來,就算兩人本非師徒,身為長輩的一方也難免會生氣。嚴江不曉得二人過往有何齟齬,隻覺傅征任性太過,但念及自己身份尷尬,到底沒有能插口的餘地,因而儘管心覺古怪,卻仍是抑住了想要發問的衝動。
“征兒,你我之間到底要生分到何時,你方能回心轉意?”
傅征雙手抱胸,像是擁定了某樣籌碼,極是淡然地揚聲相應:“我本來就是這般心思,你交予我的,我已悉數拿金銀做了抵換,夠你下輩子揮霍無憂,我本不是什麼尊長愛幼之人,能做到這番,確係自閣下身邊受益匪淺,武藝突飛猛進,但至於我如何行事,如何為我家飲劍山莊籌謀將來,都是我身為山莊傳人的獨一職掌所在,萬不容旁人置喙,你若執意阻攔於我,便莫怪我將此前的進奉一並收回。”
嚴江愈聽愈按不住驚訝,不等對麵之人開口,自先搶聲:“傅征,此人既然當真是你的師父,武功之外,有些旁的關切,難道不是應分的?”
話音未落,楚敬川便放聲大笑,但未過多久,笑聲裡已隱可聽出悲愴與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