昺宸街南,一座位置極偏的茶棚。
邱安順在這裡經營了將近十年,客人將要逾街穿巷的情景,卻是比從前生意最興旺的時候還要熱鬨。
多得了錢固是可喜,但他頗放不下心的,乃是一眾人粗膀闊腰的形相。就算不主動打聽,稍稍打量這些人的樣貌,即能斷定,這一夥不時造訪的新客,都該是喜好拚勇的武客。
雖不至於無端生事,意圖將他的茶棚打壞,但各個臉上露出的激邁之色,總能冷不防令他驚個激靈,裹亂了手上點茶備菜的動作。
午後正值暑熱,他想給自己盛碗解渴的酸梅湯,將才盛到一半,便聽得身後的桌麵傳來一聲重撞。
不消他細想,這番動靜,除了舉拳捶桌,肯定再無其他。他一麵替自己的家當暗暗心疼,一麵又忍不住猜想,下手這般狠,捶下這拳的人,多半也不會十分好受。
隻可惜,隨後接來的一聲大笑,即刻將邱安順的幸災樂禍打得粉碎——
“你們從前都不信我,如今都看見了,飲劍山莊必不會倒,金鸞大會也同是無恙,你我稍待上一待,就有大好的機會一展身手,現下教我說中了,你們從前下的賭約,今日可還作數否?”
麵對而坐的一人,並不為這人的亢奮所打動,表情尤是僵木:“縱是有了一個場子,那又如何?誰能保證,朝廷這一時的放鬆,不是為了日後的收緊做籌備?你又如何知道,這所謂飲劍山莊,興許根本就是江湖上的有心之人相機假冒,覷中了五大門派經營不善,又趕上北麵虜寇集結,就此鑽了空子,真要實打實地較量起來,興許根本沒一點兒足實的斤兩。”
“哼,人家有無本事,以你的誌氣,定然較量不來,你這一時嘴硬,無非是想把此前定下的賭約賴掉,當哥的撐得住肚量,不同你計較,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臉,一再惹我的晦氣。”
眼看一方冷眼相視,已然耐不住動手的心思,邱安順趕忙添了壺茶水,委低上身,小心翼翼地哄勸道:“眾位大爺,小店的茶水,敢問是苦是淡?若是苦了,可要再換上一壺?”
他這裡說了,兩方對峙的焦點即刻做了轉移,立時聚於他一人之上,當中一人冷嗤一聲,顯是不耐已極,但對著邱安順的殷勤,到底揪不出任何錯處,隻得將冷眼撇向無人的一側。
邱安順自知躲過了一劫,裡外招待完一圈,已是操持得汗流浹背,由此不禁感慨,歲月當真不饒人,僅是端茶倒水的活計,奔忙起來,也已令他難以經受。
將才輕鬆些許,又有一個青壯男子,縱著大步邁進棚下。這人沒帶著同伴,一步進來,挨鄰著的幾桌客人,也都紛紛退開些許,眼露畏怯,再看不出此前呼喝自己的跋扈。
欺軟怕硬,弱肉強食,這樣的場麵,邱安順一向見得多了,並不感到如何奇怪,他如常迎上前,恭敬彎下背板,等待這人的吩咐,未想這人卻徑自直起身,伸長胳膊,夠來了鄰桌的茶壺,一麵倒入盞中,一麵掩著喉嚨,神態儘管做了克製,邱安順也已從他微微扭結的眉宇當中,窺出了難禁痛楚的掙紮。
眾人產生畏懼的緣由,邱安順稍一凝神,業已看在眼中。原來這人的喉嚨正中,有一塊極獰惡的瘢痕,大抵是因為保養不佳,結出的傷疤有條清晰可見的裂縫,血水將流未流,就算不經詢問,也能看出原先的傷況絕然不輕。
猶豫了一晌,邱安順還是忍不住開口:“年輕人,你在這周近……可有相熟的親眷?”
他心想的是,傷得這般重,若有親眷在附近,怎麼也該暫留於家中修養。就算看上去體格不弱,甚至有可能就是因為與人比鬥方才受傷,也斷不該放任傷勢,在人多眼雜的街市上任性行走。
就算非親非故,作為一個長輩,勸住年輕人莫因衝動傷身,總非一件逾越之事。
待他問畢,男子眸光晦暗,似乎陷入了沉思,邱安順當下便以為,這人這樣一臉憂鬱地出來,必是在哪處曆經了一件無可開解的不平事,又兼在津州無依無傍,才有這樣落寞現身的一遭。
無論這人穿著是否體麵,這廂將失意寫在臉上,他畢竟不能坐視不管。他做的生意儘管不大,但街上但凡有乞兒棄兒,他一騰出手來,都要趕上前去接濟。雖然這樣做,本是因為他想改變命格,博得天眷,但做得多了,便漸漸忘了本來的希求,能做便儘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