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再要相瞞,實在教我為難(2 / 2)

懷璧 燭策 3673 字 10個月前

如今既是要敞開,原也是他有心引至。與其一再遮瞞,不願教自己窺見真心,乾脆些挑破了,便可以省得自己一再苦心遭負。

由是伴著厲責,他非但不見驚怒,聽著聽著,眉心竟愈發開展,仿佛聶堇的一字一句,數落的實是自己的仇敵,隻落在痛快處,一絲也不能激起他的不甘。

如此一來,頓添詫異的,倒成了起先斥罵的聶堇。

他看著這人,眼中含癡帶怨,分明已能覷出不忍,可移眼時,又霎時轉回了先一刹的寒愴。

他終是什麼也不想再說,緊了緊手指蜷攥的動作,忽將肩背一帶,傅征未及眨眼,便見整枚玉簪卷著陣風,乍墜至地,霎時崩裂為不計其數的玉屑。

震駭之中,他根本分不出餘神去逐聶堇的身形,側首軒窗之外,一道修長的影子陡現即隱,他心中全為僵木所據,整個人儼然動彈不得,便隻由那影子掠閃不見,良久之後,他都未能想起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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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一道長影投落,不知是否是因燈燭顫晃的緣故,尤顯得單薄飄零,仿佛背後的人形並非經由血肉長成,而是一張再單薄不過的紙頁。

趙容剛自巷尾另一頭走出,即刻投入眼中的,便是這樣一副孤影難支的情形。

他將步子催得極快,堪堪趕在這人倒下之前。將人在一間廂房中做了安置,蓋上寢被,甫要動身走開,榻上的人便擰身猛掙,隨即呻|吟不斷。

接下紫茵閣執掌之前,身邊有誰染了風寒,發了高熱,又或意外跌墜,傷了筋骨,照顧人的活計,一向都由趙容親力親為。他這日本可多招呼來三五人,替自己代行照料,可莫名的,眼下明明是一副生麵孔,他卻頗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熟悉之感,照看了小片刻,越發揮不去想要探尋回憶的好奇。

但縱是好奇非常,他也知道,不等這人醒來,他做多少都是徒勞,且若探知了不該探知的消息,會招來何樣的麻煩,目下還未可知。

這人固是睡得極不安穩,但大抵是因積勞過甚,一睡過去,耗去整整一日的時光,除了幾聲入夢時的囈語,再無任何似要轉醒的跡象。

趙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換了多少張汗巾,隻知催促在外的人,一刻緊張過一刻。前些日子,他本就忙碌不斷,度上一整個月,也難得有一個時辰的閒暇。

跟外示於人的閒散不同,為了持住紫茵閣的諸種營生,他所勞費的心力,自詡遠遠不在他所熟識的任何一人之下。

紫茵閣既不招徠武客,又鮮少與暗道中的人物有來往,可走經聞聽的消息,卻總是比身在江湖中人的消息販子還要靈通,能有這番成就,皆賴於趙容極儘心力的所得。

表麵上,他所牽織的戲目,是諸多人跋山涉水隻為爭看一眼的稀世布設,但落在本人眼中,都不過是為了打聽一件舊聞所排布的手段。

他想要一個人死,且要下場淒慘,就算能再生轉世,也不能忘記自己予給他的教訓。

可逢至今日,他所得的線索仍然寥寥可數。

那日多苟且一日,他便感到自己的恨意又累增一分,漲至最盛處,他甚至期望,自己能夠以身為引,誘使那人衝動現身。

每當思及這處,他便發覺多年累積的不甘,猶如一張巨網,隨時會將自己徹底吞沒。

難得遇上一個人,即使陷入沉眠,但似也有無窮無儘的痛苦,令其在夢中也受折磨。

他正看著這人,心想自己至少身體康健,即使夙願未成,也好過如這人這般頹唐狼狽,未想才起了念頭,這人竟陡將上身挺起,支手在額前,接連疾喘了數下。

趙容試探著開口:“閣下,此地乃紫茵閣,且恕趙某好奇,閣下可是有宿疾在身?倘若如此,何妨趙某尋來一位醫者,替閣下稍作看治?”

時隔多年,再見到趙容其人,聶堇覺得對方猶如當日,氣度蹁躚,容色照人,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忽逢故人,按常理,他該是眼露雀躍,令彼此俱得一份歡喜。但他剛想露出喜色,尋見趙容的疏離目光,又如火覆霜冰,霎時將心底澆得透涼。

及此他才想起,與趙容相識之時,傅征根本未曾允他露出麵孔。他以趙容為舊識,趙容卻無法同作此想。

以他如今的境遇,根本不該盼望在這世上有更多糾扯——

這一時心灰意冷,眼角微垂,正待起身下榻,聶堇的肩側卻忽而一重。趙容仿佛身中驚雷一般,上身猛顫了一下,即刻又持住,但開口時,激動已再無法抑束:“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