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聲音聽來異常熟悉。見得景遲的憔悴麵孔,傅征難禁麵上微詫。
闊彆數月,景遲竟似蒼老了數歲,削減下來的身形,儼若一副骷髏般,在一眾身強體壯的武人當中頗顯突兀。
如何落得這副淒慘麵相,傅征心中有無數猜測,但那個都不致令他相信,會是瞿歆的授意,令景遲慘淡如斯。
再怎麼厭憎,從沐青門初創至今,景遲畢竟過不勝功,就算掃地出門,也不該拿不走一分財資,眼下慘兮兮的樣子,若非是去街頭做了乞丐,傅征實想不出,還會有何種緣故,會使得景遲頹唐至此。
倘若為了氣節甘於貧賤,傅征倒也勉強可對此人稱得上欣賞,但偏偏到了這時,景遲仍似想借著一句空言,從自己這裡謀求一份富貴。
如此一來,景遲越是麵狀不堪,越是難以博取他的信任。他自認心胸不及瞿歆寬宏,計較的事情,一旦上心,決計不容中道折廢,哪怕擋在麵前的,是迄今他尚無完全把握與之抗衡的楚敬川。
如今正值他怨憤攢聚,怎樣凝神靜氣,都無法稍得開解,景遲這一現身,卻忽而激起了他想要逗弄的心思。
他自瞿歆口中聽說,這人曾經開口無忌,執意斬斷瞿歆攥定的緣線,如今既來向自己投獻殷勤,何不就令其好好奔走一番。既然當初眼見即憤,何妨就選中此人,去解自己感到束手無策的疑難?
他不可能一輩子都縱著自己的不甘懸在心上,他總不肯相信,將得明媚的追逐,為何會有驟雨突至。
聶堇從何日起變的心,因何厭棄了自己,他要一概讓此人替他查明。
這人越是憎惡自己的偏袒,便越是能令自己持住清醒。他要讓自己清楚確知,這多少年來的執著,正是一個在旁人看來再荒誕不過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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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淡月光下,一條蜿蜒小徑,隨處可見長草遮映的條紋。
腳步匆亂的各等仆役,一步近這處,便將腳步放得格外輕緩。
偌大湛安王府之中,能如這般予人威懾的,除卻湛安王本人之外,再無第二人能夠達到同等境界。
李宸睿將要襲嗣的聲音,儘管已經傳遍了京城內外,但隻要身在王府,就算李煊眼下的所在,乃是府中最破敗的一間窄屋,府內也不敢有人對其稍露輕視。
尤其是長久在這院中的老仆,從前的李煊手段如何狠辣,他們無一不是親身有過經曆,眼下的小心,與其說是久奉於此的忠誠,更不如說是擔怕驚動李煊的膽怯。
據傳聞,先朝皇帝盛年暴斃,即是斃於李煊的授意,如今權勢雖衰,但是在府中一應來曆低微的下仆眼中,仍不失為一個能夠撼天動地的大人物。
常人之間有親疏之彆,一府之中,亦有內外之分,個中秘辛,若非有執著者有意探訪,原也無緣為外人置喙。
奉送湯藥的老仆立在門外,已然回想不起,自己是從何日起擔下了這份差事,按說他理應輕車熟路,夜幕將垂,月輪皎潔,院角穿廊各處,燭燈的光亮未見有何波動,這夜分明再平靜不過,偏卻不知出於何故,他心上總徘徊著一縷莫名的惴然,側對穿廊的一條長徑,他走得尤是忐忑。
這份忐忑,並不隨著他即將挨近門畔而稍有緩和。
毋寧說,越是挨近府中主人的所在,他便愈是感到整個心高高懸提起來,愈發覓不見著落。
較之確鑿無疑的危難,最是這樣無形無影的危機令人煎熬。
“磨蹭什麼?”
屋內催促的聲音傳出,老仆再不敢有耽延,正才掀開一角門縫,便聽得一陣疾速奔行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