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程顛簸了一陣,陳經正想入非非,崔逸似乎受不住擁擠,不安分地搡了搡,隨即小聲道:“說起來,你當日說給傅征的尋人線索,究竟是什麼?”
心中猜測這可能涉及某種不可說的隱秘,他問得並不果斷,陳經卻似拉家常一般,應答得尤是坦然:“我細細看過聶公子的麵相,不似殘忍獨斷之輩,齊釗當時與聶公子針鋒相對,既被取了性命,便再無可能行走作祟,聶公子下落未知,多半與他無乾。”
這些糾葛崔逸絲毫不關心,因而很快露出了不耐煩,陳經起初已經覺察,交代完覺得有必要交代的,便微微抬高聲量:
“我思索良多,聶公子多時獨來獨往,能夠找到乾係的,隻有那位隱名不出的師父,師徒之間如何相處,不好為你我外人言道,我當日實知不妥,但為了讓傅莊主振作,也著實想不到其他的法子。”
聽畢陳經所言,崔逸雖然解了疑惑,心中卻更增不耐。
本是再簡單不過的處置,陳經卻有許多他根本不屑一顧的考量,車行之間,不止一次地暗自埋怨。
他果然不該多與讀書人相處,無窮無儘的道理,在他看來,實然沒有一句真正抵用。
行足了一個時辰,二人終於來到了傅宅門前,等了許久,也未等來一名前來照應的仆役。
不顧陳經再三攔阻,崔逸猛起一個筋鬥,即刻翻過了院牆。
尋遍堂屋和各院廂房,陳經未曾見到任何一人的身影,哪怕是掃院的仆人,也未見一絲蹤跡。這時他才回想起來,上次隨同陳經來到此地,除了傅征和一名身著公服的衙差,這座宅邸之內,的確再無其他人為他所見。
走遍院中各個角落,崔逸的脊背已被汗水浸透。
再與陳經相見,投入陳經眼中的即是一對氣凜凜的橫眉豎目。
不消崔逸出聲,陳經已知其全無所獲的懊惱。從前他與崔逸僅隻匆匆見過幾麵,因有傅征之事穿綴,兩人才漸有交往,至此他仍不敢說對崔逸的脾性把握十足。
兩人相談時,崔逸頻頻壓抑不住的不耐,陳經也早有所覺,因而這一時間,儘管心知崔逸又惱又急,擔怕引起不必要的爭執,他連一字也不敢多言。
對比崔逸張揚外露的不滿,他心底實則也翻湧不止。
如果傅征就此沒了下落,往後他將該於何處寄身?莫不然就該按著家中長輩早前的勸言,安下心考學,從此遠遠地逃離江湖是非?
惘然之後,是不知所措的悵然。
生來頭一回,他想要儘了興地飲一場酒,求一場酒醉酣然,耳後不斷挨近的馬蹄聲,隨即打破了他的遐想。
不等陳經回望,崔逸已先按捺不住激動,馬匹尚還隔著數十餘步,他一麵朝前狂奔,一麵高喊:“瞿掌門!”
陳經聞聲一怔,轉身相迎的時候,前後列行的兩匹馬已經步至近前。
前首一人的長相,在陳經看來著實有些陌生,但是從體格判斷,瞿歆隻可能是先行下馬的這人。
“在下仰瞿掌門之名已久,今日終於得見,幸哉,幸哉。”
崔逸險忍不住回頭啐一口唾沫,卻見瞿歆十分受用,便也隻能強抑下念頭,冷眼在旁瞥看。
兩人正在搜尋傅征下落的事,陳經交代得十分簡明,這一點倒是令崔逸很覺滿意,但令他詫異的是,隨即同他們商議安排的,卻是由隨後下馬的單薄男子主領。
“聶公子在鱗州的時候,我尾隨他去過一個陳置古怪的地方,喚作‘碎星樓’,樓內……好像有不少機關。”
眾人商議了多時,難得有突破線索,崔逸對諸多瑣碎細節並不感興趣,這時陡聽得“鱗州”二字,忍不住揚聲插問:“鱗州在南境,離津州千裡有餘,難不成……我們要去那裡尋人?”
“不用走那麼遠,”雖然氣氛略有沉悶,總算肯被瞿歆放出門的鄭軒,此時已按不下雀躍,“‘碎星樓’其實並不能算作一座樓,實際應當是前朝機關門派簪星閣留下的遺跡,分布於津州、雲州、鱗州、馳州四州城郊,鱗州的一處,聶公子已經訪得,我猜……那裡要拿取的重要物件,聶公子大抵已經交給了他的師父。津州城的一處,齊釗一直在暗中搜尋,所獲的不過幾處故布遺陣的偽跡,真正的樓址,聶公子給瞿大哥留了線索,原本……這機緣該是打算給傅公子的。”
隻從稱呼上推想,崔逸已能斷定,這名喚作鄭軒的少年,與瞿歆和傅征交情匪淺。少年越是謙恭客氣,他便越感到心頭躁動難捱。
總是這些看上去善於諂媚的人,能輕鬆得到他舍命去夠的一切,哪怕換作傅征,也難免受這類人的恭維哄弄。
他何必摻和這一遭?問畢心聲,崔逸便不再收斂憤色,轉身朝大道步去,將才走得半步,手臂卻被一股鈍力牢牢箍緊。
“此行且由瞿某代往,金鸞大會會期將至,閣下這幾日務必好生休歇,養精蓄銳。”
瞿歆的話令崔逸渾身僵結,即刻還伴來一種血液逆流之感。
他素來是自己見過的所有人中是最看重義氣的人,如何到了今日,竟被人看扁至斯?
念頭變得霎急,崔逸不由得發出冷笑,“瞿掌門的話,崔某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這一程,我務必要前去一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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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洞穀中,數縷瑟寒一齊迸發,瞬時浸透了膚表。
這裡莫說能夠長住,僅僅待上一二個時辰,已經令人無法經受。
傅征無法可想,消失多日的聶堇倘若一直留居此地,目下會是何樣的光景。
他受了莫大的騙,還牽連了聶堇。少年時最常將誓言掛在嘴邊,他以為總是聶堇出於被動,好不容易能夠解脫,自然無法予他等同的看顧。
過去從來沒有哪一刻,能讓他如眼前這般心神不寧。哪怕是在得知“母親”為人假扮的真相之後。
就算是在他根本未懷疑“母親”的當日,齊釗突然暴斃,也未能引起他心中一絲一毫的惻然,好像那人本來就不存於這世上,根本不似活物一般。
陳經說予他的一切,比之期望,更多是不解,因不解而生的漣漪,才引得他蜿蜒至此,徘徊許久毫無所獲,仍不舍就此回返。
聶堇並不是貪心的人,至少經他多年來的旁觀,聶堇不可能對某樣實物過分貪念,更不可能為了所謂的秘境遺寶而舍身不顧。
可他既已失了把握,縱然隻是片鱗隻羽,也好過麻木等待……
洞穀最深處,傅征隱約聽見了腳步聲。
難道山重水複,卻有天意使然,終於舍得成全自己一份圓滿?
傅征深秉一氣,仿佛一頭窺見獵物而下潛伺伏的大魚,先時蒙上陰翳的雙眼,立時注進了隱蘊精光,生機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