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苦惱麻子的媽以後怎麼辦。
還得去把麻子的屍體領回來,他洗不脫麻子身上的罪和苦難,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他留在人間的這個念想打理乾淨,好好安葬。
背負得太多,他死不起。
魏謙依然陰沉麻木地過他的日子,每天去樂哥的夜總會裡當他的打手,拿著樂哥的錢,把自己心裡的日漸增長的憎恨諱而不言地藏起來,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他遲早有一天要樂曉東的命。
然後強打精神地去和三胖商量,怎麼辦麻子的後事,要不要告訴麻子媽,什麼時候去接她出院。
隻有寒假放假在家的魏之遠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好歹是個會喘氣的活物。
隻有魏之遠才能讓魏謙感覺到一點生命力——他還那麼小,還什麼都不知道,還有前途,還要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
魏謙養著魏之遠,也從小孩身上汲取微末的希望,他刻骨銘心地懂得了“相依為命”是什麼意思。
三胖來他家,開始還驚異地問小寶和宋老太怎麼不在,被魏謙發瘋似的發作了一通之後,立刻了然,不再提這事了。
那一陣子,沒有人敢在魏謙耳邊提宋小寶。
家裡的氣氛沉悶了好多天,魏謙連吃飯都開始敷衍,三胖生怕他活活餓死自己,於是每天受虐一樣地來他家裡,像個任勞任怨的鐘點工一樣哄孩子做飯,保證電視裡二十四小時播放娛樂幽默節目。
可惜效果不良,電視越娛樂,現實顯得就越冷。
電視裡麵馬三立老先生正在說“逗你玩”,三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肥肉亂顫,魏之遠嘴角剛往上揚了一下,就想起了什麼時候扭頭去看魏謙,發現大哥表情木然,於是也跟著把那一點笑容壓了回去,同樣地擺出一副漠然的表情。
這兩兄弟一大一小,都在用上墳的表情聽相聲,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掃興。
三胖越笑越孤單,最後變成了乾笑,隻好無奈地閉了嘴,再好玩的包袱也索然無味了。
魏謙沉默一會,就會點根煙轉身往窗戶邊上一站,他一身的煙味重得嗆人,三胖說他都快變成一根瘦高的煙筒了。
而宋小寶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魏謙真的以為自己一輩子也見不到小寶了,所以開門的時候看到她,足足有半分鐘沒反應過來。
他反應不過來的表現就是麵無表情,弄得宋小寶越發惴惴不安,小姑娘活像是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一,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哥”,背著她的小書包,用下巴點到胸口上的懺悔姿勢孤零零地站在門口。
魏謙的理智這才不為人知地緩緩回籠,他第一時間往外掃了一眼,發現那個老不死的傻老娘們兒竟然沒跟著,看來宋小寶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回來的。
他心裡終於毫無顧忌地炸開了花。
魏謙緩緩地半蹲下來,目光與小寶齊平,伸出雙手,扶著她小小的、細瘦的肩膀,開口問:“你怎麼……咳,回來了?”
魏謙儘可能地不想反應那麼強烈,可是還是沒能一次性地說完這句話,中途就破音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拖長了語音,這使得他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幾乎是溫柔的。
宋小寶:“我想大哥了……”
魏謙沉思狀低下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閉了閉眼,那麼一瞬間,小丫頭的一句話,就把他從沼澤裡生生地拉出來了,他發現那始終繚繞自己身邊的不想活的念頭奇跡般地煙消雲散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種大起大落的心情,也許是抱著小寶轉一圈?或者和她抱頭痛哭一通?魏謙覺得自己哪個也做不到,所以他隻是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哦。”
除了這一個字,他好像想不出彆的什麼了,他拉開門,讓小寶進屋,看見她一動不敢動,這才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那進來吧。”
小寶知道自己是個叛徒,沒想到大哥還肯要她,整個人都受寵若驚了。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先如蒙大赦地鬆了口氣,同時,見了大哥似乎可有可無的態度,小寶心裡又湧起某種說不出的慶幸,以她那幼稚而不發達的邏輯,她慶幸自己回來得還算及時,說不定再晚兩天,大哥就真的決定不要她了。
小寶走近了魏謙,頓時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重刺鼻的煙味,她向來非常不喜歡煙味,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不過沒敢說,她怕大哥改變主意,不讓她進門了。
魏謙卻敏銳地看見了。
他彎下腰從櫃子裡拿出一套新衣服,對三胖說:“鍋裡還有炒米飯嗎?你給她盛一碗。”
三胖冷眼旁觀他們的互動,歎了口氣,衝宋小寶招招手,把她招呼到自己麵前,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看了魏謙一眼,隨口問:“你乾嘛去?”
魏謙:“我洗個澡。”
三胖:“沒到睡覺的時候你洗什麼早?再說你燒水了嗎?”
魏謙:“沒有,我用涼水。”
三胖:“寒冬臘月天洗冷水澡,你有病啊?”
魏謙拎著衣服一把推開他,光速脫離了之前行屍走肉的狀態,恢複了他一貫的跋扈和混賬:“我樂意,你跟老母雞似的瞎叫喚什麼?要下蛋?”
三胖:“……是啊,怎麼樣?”
魏謙瞥了他一眼:“憋著,明兒再下。”
三胖:“……”
三哥發現以自己簡單的內心和平滑如蛋的大腦皮層,是真的跟不上魏大少爺的思想境界。
其實魏謙的想法並沒有多複雜,他就是怕身上的煙味熏到妹妹。
以及……他隻是一時不敢相信,有點腦殘了而已。
小寶是他的親妹妹,這個世界上,統共隻剩下了她身上那麼一點血脈和他相連,他從她沒有他一條胳膊長的時候就養著她,一直養到了這麼大。
有多深的感情,他連自己也說不清,她有時候不像他妹妹,更像他女兒。
小寶幾乎是他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寄托,魏謙就算舍命也舍不得這個她。
……哪怕宋小寶是個吃裡扒外的臭丫頭。
魏謙被涼水凍得一激靈,心裡想:我這是有多賤啊?
小寶期期艾艾地叫了魏之遠一聲:“二哥。”
魏之遠看她就煩,不想搭理,一方麵心疼大哥,一方麵……
他冷眼旁觀著大哥和小寶的互動,大哥表現隱晦而內斂,以至於小寶會錯意,三胖不明白,隻有他一個人不知怎麼的心領神會,越發不高興起來。
突然之間,魏之遠無師自通地發現,爭寵才是他正確的人生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