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小區的地下停車場,無人角落,馮純揣著兜,下半張臉縮在棉服立領裡,眉頭促成山丘,瞅著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我和洹載,半天講不出一句話。
又是一年二月,事業上成功上路,劉輝和王軍各自過年回家,我和馮純也決定回家:
他就隻是回家。
我呢,則按照我的承諾,帶洹載回家過年。目的當然不僅僅是回家過年,還有……
正式給我爸媽介紹一下,我母胎SOLO二十多年之後,第一個正式交往的對象。
雖然是個男人。
從我告訴洹載回家過年起,洹載就開始焦慮了。
我想研究8BIT音樂,坐在客廳下載遊戲,不知不覺越玩越上頭,陪我一起玩的洹載玩著玩著,話題就跑偏了。
“我還是不跟你回去了,我一個人沒關係,我可以去找田敘……”
我臉上掛著微笑,嘴上堅決地說:“不行,你必須跟我回去。”
洹載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拗不過我,隻能默默移開視線。
或者是,深更半夜,我們正在互相交代的關鍵時候,洹載忽然開口。
“我跟你回去可以,但是我們的關係就不要說了吧。我沒關係,真的。”
鑒於我已經在這種時候上過洹載的當,我耗儘所有意誌力才能發出聲音:“不用你說,我來說,好嗎老公。”
洹載望著我的眼神,在我不假思索的行動裡,徹底淪陷。
他的焦慮感越發蔓延到日常生活。
喝水會發呆,看電視會發呆,刷牙半途滿嘴泡沫都會無意識咽下去……
以至於切菜時候,不小心劃到手,我才注意到他的發呆不是像我一樣惦記寫歌,而是女婿頭一回上門那樣,焦躁不安。
包紮傷口的時候,洹載看我的眼神簡直像受傷的小動物,就差把“如果你爸媽不同意我們要怎麼辦”說出口。
我不得不正視,所有安撫語言都無效的問題。
“洹載,我們必須談談。”我握著他的手,認真看著他的眼睛,“坦誠地說,你在害怕什麼?”
洹載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替他把話說出來:“你怕我被父母反對,就會不要你?”
洹載嘴唇緊抿,視線移開。
“我爸媽在我這沒有絲毫發言權。我和他們的關係,其實跟你和你爸媽差不多,就隻是把我生出來的關係。我媽連我穿多大碼鞋都不知道,有一回心血來潮給我買了一雙,還是我領著我媽上門換貨。”我耐心地安撫洹載,從我那有但是不多的親情回憶裡,拾掇著匪夷所思的片段,“我爸呢更不用說,我高考那年,考完試拜托他在我們學校考點接一下我,他居然跑去了我初中學校門口……”
洹載眼神充滿驚訝。
我哭笑不得地說:“馮純能作證,不信你去問他。我爸媽反正就是啥也不管。這些年在學校沒被欺負,大概隻是因為我成績夠好,上的都是重點班。重點班學生都隻看成績論英雄,成績好才有人氣,我這種中不溜的,等於是沒出息,沒人搭理很正常。”
洹載握著我的手,眼神充滿同情。
我拍著他的手背:“反正吧,我家的親情,就像蛋炒飯,散裝的食材硬往裡一個碗裡擱。比不過馮純他爸媽,他爸媽是當年的大學生,他爸為了追她媽跑到那裡工作,夫妻雙雙下崗之後下海經商,他們感情非常好。我都叫叔叔阿姨的……但凡我爸媽是他爸媽那樣,沒準親情的阻力很大。但,情況就是這樣,我們隻是回去通知我爸媽一聲,就這樣。”
洹載哭笑不得:“像你跟你爸媽說報名參加選秀那會兒,大過年的被趕出來怎麼辦?”
“能怎麼辦啊,咱倆開開心心回來住,去田敘家蹭飯啊?”我理所當然道。
我倆對視許久,洹載最終還是被我說服,點了頭。
飛機,頭等艙,包場。
落地,打車,到我家小區樓下。
我家鄉是個小城市,馮純家小區離我家著實不遠,走路十分鐘就到了。
“你就回你家吧,不會有事的,放心。”
我再三安撫馮純。
馮純又是瞅著我倆,眉毛七上八下,最後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們再重申一遍,你倆呢……”
我飛速接過出發前,已經重複過無數次的問答:“我倆回家拜年,坦白從寬,不管我爸媽答不答應,都要把拜年禮物送到。如果被趕出來,就去你家找你,重新訂票回去,對吧?”
馮純蒙往脖子裡縮頭,看著洹載,又是一陣誒喲。
“得了吧彆操心了,記得盯今年的情人節歌曲。”我好笑地隔空踹他,“剛好在初三,記得發。”
“我叫劉輝盯著呢。”馮純搓著手,又是看著我倆,誒喲幾句,下定決心似的閉上眼,“你記得讓你爸媽嘴牢一點,就算不接受你倆,也彆往外說。不然我這後續,萬一有人爆料,我怎麼洗地,我怎麼操作。”
“放心吧。”我好笑地保證,“是不是你其實不記得你家在哪,現在站在這臨時想回家的路呢?”
“笑死。我能跟你一樣?我就在那出生的,沒挪過窩。”馮純直嘲笑我,笑完又是頓足,“誒喲……要不我陪你倆去吧,給我個痛快行嗎。”
“爬吧你。我們走了。”
我拉著洹載,轉身就往電梯樓走去。
站進電梯,看著數字,我突然想不起來:我
家在幾樓來著?
腦海裡迅速閃過一係列跟房子有關的數字:洹載家在13樓,劉姿女士家在21樓,公司在寫字樓的8層,去過的《時代影視》拍攝樓在10樓……
一個按電梯的記憶忽然閃現在腦海:這個小區是我家平房拆遷後的回遷樓,在我上大學時候裝修好,放假第一次被接站的親媽帶到這個家,以防我迷路……
“是16樓……吧?”
我不確定地說,按下按鈕。
洹載在我耳邊輕聲笑。
“水深火熱。”我吐槽發自真心。
看到熟悉的場景,我知道,找對了。
兩梯兩戶,對門門口放著鞋櫃和金桔樹,他們夫妻有一個女兒,在歐洲學生物。
我家門口呢,則是我親爹,老吳專用的煙灰缸——大桶可樂瓶子,摻著水,裡麵泡的都是煙頭。白女士總是讓他扔,他就不扔,放在大門口,發爛,發臭。
看到熟悉的大門,我才想起來一個很要命的事情:
我已經住習慣用指紋鎖的家了,而這個,還是鑰匙鎖。我家又沒有在門外藏鑰匙的習慣……
打開手機看時間。
完了,中午12點,正是餐館最忙的時候。
“我打個電話吧。”
我對洹載慚愧地笑笑,才想起來隔著口罩啥也看不到。
我認命地按著白女士的號碼,等待著接通。
如果能接通。
“喂?你咋打電話啊?忙著呢?有事說事?”
白女士用她獨有的大嗓門喊著,背景音是餐廳後廚,熟悉的大功率排煙扇的聲音。
洹載聽到穿透聽筒的呐喊,吃吃笑起來。
啊對,就是這個味,我爸媽是不會叫我兒子的,遇事就你你你,稱呼方法跟陌生人查不了多少。
所以我也叫他們老吳,白女士,以示公平。
“我們公司放假了!我到家了!沒鑰匙進不去門!你們在飯館呢是吧!我去拿!好吧!”
“行你來吧!”
電話啪就掛了。
通話時間:4秒鐘。
我簡直無言以對。
把手機揣回兜裡,拉拉洹載手指:“走吧?順便帶你看看我長大的地方?雖然沒什麼變化。”
“好。”
洹載的手指跟我勾一下,還是放開了。
畢竟在外麵嘛。
我的初中,我經常路過的菜市場,我媽偶爾會去跳舞的小公園,乃至於不知何時新建的人工湖。
我和洹載慢慢走在街頭,在四處販賣春節物品的氛圍中。
路過一家音像店,放完《恭喜發財》,接著是我的《回家》。
我忍不住搖頭晃腦,跟洹載炫耀起來。
洹載也笑,摸摸我的腦袋。
“剛剛路過那家音像店,我就是在那買的Tina第一張專輯……陳設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我跟洹載感慨,“小地方沒什麼好玩的,如果不通過電視、電腦,就很難接收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