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注解(上) 我叫莊唯,職業是心……(1 / 2)

遙遠星辰共我 陳瓶爾 10337 字 2024-03-26

1.

我叫莊唯,職業是心理醫生。

在哈佛應用心理學博士畢業後,在師兄引薦下,回國在他開辦的心理谘詢中心任職。

這個心理谘詢中心是針對高端客戶開放的:年薪過百萬的任何高級白領、有錢有權者的子女們,或者機緣巧合得知這家心理谘詢所,又出得起價格的任何人。

任何人都會有心理問題,抑鬱症,或是彆的什麼,需要足夠客觀的他者介入,去重塑生活本身。

這並不稀奇。

國外的有錢人往往皈依宗教,用劫難或任何詞語將痛苦、不安闡釋掉,相對地,就要承受所有宗教的儀式感,去束縛自身,反哺宗教與神職者的神聖性;不願意的人則會求助於心理谘詢,高額價格是谘詢費,也是封口費,讓他們重新回歸正確的軌道上去,就是我的責任。

雖然我對接待的訪問者從不設限,但往往,最後要接待的顧客,都回歸了師兄設立心理研究所最初的目標群體們。高單價,也有額外的物質優待:三個月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但靠著口碑人傳人,名聲在外後,也不會有太多閒暇。

劉姿就是我的常客。

在國內娛樂圈做經紀人的她,常年生活在高壓狀態下,也有很多即使麵對心理谘詢師保密原則也無從談起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打啞謎:儘管我想猜,也可以猜到什麼,但我並不是推崇娛樂圈的人,於是對話總在她想要的時候,恰如其分地結束掉。

但今天不同。

劉姿提前告知我要送來一位谘詢者,因為抑鬱,生活已經無法自理。

我跟師兄申請好病房,在門口等候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要麵對的是一位當紅明星:

李洹載。

他的成名路徑,我多少也知道:音樂科班生,一年前參加《Super Idol》比賽出道,半年來全團都是無人不知的程度:去超市的任意一個區域,都有他們代言的產品。饒是我再不關注娛樂新聞,也很難不從微博熱搜知道,他在一個月前的巡演中因病退出,現在處於養傷狀態。

我並沒有立刻認出他來。

因為車門打開,他的狀態全然像該去急診搶救:全身皮膚發白,很久沒曬過太陽一般,我的白大褂都要遜色三分;麵容憔悴,儘管看著皮膚狀態良好,嘴唇卻格外乾燥,說明並不是本人在維持狀態;呼吸很微弱。

護士將他的床推下車門,顛簸讓他隻是張開眼看了看,就又閉上了,沒有問自己在哪,也不願意再睜開眼睛,像再也不想理會外界一樣。

一根吊瓶跟著他下車,我看一眼標簽:葡萄糖。

無法進食,沒有對外溝通意願,沒有外傷。

我很快得出初步結論:重大打擊。

將李洹載送入有落地窗的病房,他還是沒有睜開眼。

我退出病房,看到劉姿麵容裡隱約的擔憂和煩燥不安,出聲問詢:“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嗎?”

劉姿沉默一陣,回答:“去你的谘詢室說。”

於是我們回到谘詢室,我打開檔案建檔,劉姿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

“直接原因,失戀。

“你知道那個選秀,比賽五個月,暗戀吳樾就有四個月。知道自己出道是因為吳樾對賭送他出道,瘋了一樣去找吳樾表白。吳樾不喜歡他,隻是慕強又自卑,他清楚。吳樾拍戲,他死活找了個借口待在那,想追吳樾。吳樾剛答應,他們接吻就被粉絲拍到了。費了大價錢買下消息,有病態粉絲在片場對炸彈做手腳,把吳樾炸進醫院。都是皮外傷,ICU都不用住,他能擔心到滴水不進,熬了好幾個通宵,吳樾醒來跟他提分手,他就分手了。

“然後就開始抑鬱。

“一開始很正常,後來突然做什麼都會哭。哭了幾天,看起來沒事了,演唱會掉下舞台,萬幸隻是小腿骨折,不嚴重。退出演唱會讓他在家養傷,我在外地,讓助理帶醫生上門做檢查,骨頭長得很好,但發現他開始幻聽,幻視。”

劉姿歎氣。

我問:“是什麼樣的幻聽、幻視呢?”

“他對空氣聊日常,像在跟一個我們誰都看不見的人生活。比如說,做個三明治,擺盤擺兩個人,他隻吃自己的,另一份就那麼放著,放臭。我們查遍了,到底是誰在跟他說話,誰問他他都很警覺,什麼都不說。後來放了個監控在他家,我們才知道,他在跟‘吳樾’說話。在他的意識裡,就好像他跟吳樾一直都沒分手過,甚至還同居了。他用的所有東西,都偷偷買了適合吳樾用的尺寸,整整一衣櫃幾百件衣服,我數的時候人都傻了。我活到五十多了,第一次見到這麼自欺欺人的人。”

這情況常見於,共同生活幾十年的親人,一方病故,另一方思念,幾十年的愛讓“對方存在”這個念頭成為習慣,以至於離開也會暫時認知失常,經過治療可以恢複正常。

但現在不同,他們沒有共同生活過的基礎。可以說他很愛他,離不開他。

但對方並不懷有相同的情感基礎。這就會成為一種病態的,不正常的,需要強力介入認知的狀況。

我在病曆本記下。

劉姿繼續說:“當時吳樾住院,我叫他回去工作,他甚至放話說吳樾死了他也不會再活著。我當時隻以為是年輕人熱戀上頭開玩笑。所以我知道他已經開始幻聽、幻視的時候,我就介入了。我把真的吳樾最近在做什麼的事情告訴他,甚至拍了照片。他起初沒聽進去,監控裡還跟之前一樣。過了三天,他越來越沉默,好像我帶給他的照片、新聞、報紙雜誌都起作用了,他不再以為自己跟吳樾同居了。我以為他能回去工作了,正準備給他重新安排日程,他忽然開始酗酒。

“他一個人,一天之內喝了三箱酒。啤酒、紅酒、白酒,都喝了。要不是他助理去給他打掃衛生,他說不定已經酒精中毒死了。送去急救,血液透析,ICU住了三天。剛恢複意識,就問助理,‘吳樾呢,他說出門買菜,怎麼還不回來啊’。

“我第二次告訴他,這期間他做了什麼。他徹底清醒了,但是也像現在這樣,什麼都沒意願做了。起床,穿衣服,上廁所,都很困難。主治醫師說他沒有任何生理問題,建議做精神測試。做精神測試也不配合,什麼都不做,像個縮頭烏龜,你能理解嗎。

“從營收方麵講,他是個人才,Peak9音源收入各平台前十,公司股價躍居同行第一,他功不可沒。但是他也沒有重要到,全公司必須圍著他轉。所有事情我如實反映給董事會後,董事放話,最多,兩個月內沒法恢複正常,就放棄他。

“所以我把他交給你。錢,我和他都有的是。我希望他能恢複正常,像個正常人一樣回去工作。他很缺愛,我知道,但是愛不應該是他人生的全部。他的才能,他的事業,所有被他吸引的人,所有他本該擁有的東西,太多了……他身價過億,錢都不夠他看嗎?因為區區一個吳樾就把他壓垮了,我們誰都沒辦法接受。”

我露出職業微笑,友好作出風險提示:“你知道,心理谘詢是出乎本人意願的。如果他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

“你對我就有辦法。”劉姿長呼一口氣,“Tina,一個就夠了。他不能是第二個Tina,我也不會讓他成為第二個Tina。”

Tina,十幾年前年紅極一時的女歌手,劉姿當做女兒一樣對待的藝人,在她生日那天,從酒店頂樓一躍而下。

劉姿主動談起Tina的死亡,是我們谘詢成功的開始。

將他們相提並論,此刻我也明白了,李洹載對她而言,是另一個期待,也是另一種寄托。

“我會儘力而為。”我回答。

我送她出大樓,她看一眼李洹載的方向,離開了。

2.

人每天都會說很多話,發自肺腑的,心口不一的,裝腔作勢的,無論是哪種表達,都深深來源於他們內心的想法。

識彆那些防禦、攻擊、敷衍背後的動機、成因,讓谘詢者重新發現自我,重新找到出發點,是我的工作。

也所以,如果防禦夠多,抵觸夠足,我是沒有辦法展開工作的。

建立信任,是人與人社交的第一步,也是我工作的第一步。

接到護士報告:李洹載兩天沒有下過床,進食全靠營養針,排泄全靠護工。

我將兩天內搜集到的所有資料做了整合——李洹載,父母離異,各自組成家庭,成年後經濟獨立生活——預備開始工作:

我在院子裡掐了幾朵玫瑰花,一個開得剛好,一個半開需要關照,還有一個含苞的骨朵,找個普通水杯放進去,就去拜訪他了。

我進門的時候,他醒著,看著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的。

心理谘詢的高級病房跟醫院的VIP比更加柔和一些,但缺乏生機。所以窗外的玫瑰田、園林很重要,激起對外界的關注是一切的開始,他甚至不願意下床的情形下,我把它們帶進他身邊。

會發生什麼呢?

他沒看我。

我把水杯放在他床頭櫃上,三支花亂插著。我左擺弄,右擺弄,它們始終亂叉著。於是我放棄讓它們展出一些形狀的想法,自言自語:“沒有營養劑了,不知道能開幾天,得提醒護士每天換水啊。”

然後我退出房間,囑咐護士不要換水。

剩下的是等待。

我需要了解他的生存方式,缺愛的根源可以是父母分開對他不管不顧,也可以是他在殘缺中摸索到理想的情感模式。表麵上看,失戀,造成現在這一切的,到底是吳樾本身真的那麼好,征服了他對愛本身的評判標準,讓答案唯一;還是他在吳樾身上寄托的東西,是他對他人生的全部答案,對方換一個差不多的,也能夠成為正解……這樣的邏輯關係,完全不一樣。需要應對的也截然不同。剝離,還是,重塑。

但首先,他要正視外界。

花會開,也會謝。

3.

“李洹載下床了,他扔了一朵凋謝的花,給花換了水。怎麼看出來的?水有點多了。”

第四天,我收到這個消息,準備了一套茶具和花茶,再次拜訪。

門有一絲縫隙,我看到李洹載確實下床了。花瓶被他放在陽台邊接受日光,落地窗開著,他站在室內的陰涼裡,望著窗外出神。

“我可以進來嗎?”我端著餐盤,叩門,問著。

“你是醫生,你一直都有權利隨時進來,不需要問我。”

他背對著我,淡然說著。

我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聲音略嘶啞,許久不說話,也不進食,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花在太陽下,曬得很好。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在茶幾上放下我的水壺,動作很慢,因為斟酌著要不要開口試探,他現在的認知進展到什麼程度。卻沒想到他先開了口:“我還在魔都嗎?”

“嗯,這裡是西三環外。”我拿毫不客氣打開熱水壺,注水,等著泡茶。

熱水壺燒水,轟隆隆隆。

李洹載揉了揉臉,深呼吸著,自言自語:“很近……去看看?車……”

他似乎完全忘了我也在這,說完就開始籌謀。

離什麼很近,他想看什麼?

車是不可能了,他來的時候,隻有劉姿留下的包,裡麵應該不會有車鑰匙,更無論是車。

所以他對我說這句話,我一點都不意外:“你住在這裡嗎?”

“不,這隻是我的工作地點。”

“你怎麼上下班?”

“開車,車是租的。”

“你能載我去一個地方嗎?不會待很久,你下班前一定回來了。”

我好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