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注解(上) 我叫莊唯,職業是心……(2 / 2)

遙遠星辰共我 陳瓶爾 10337 字 2024-03-26

沒有得到回音,李洹載才看向我,麵帶疑惑:“如果你不願意,拒絕我就好。”

“現在是你有求於我,所以你需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才會考慮,帶不帶你出去。”

水開了,我把它倒進茶壺裡,洗茶,倒水,再次注入,玫瑰花茶展開,我慢慢把它們倒進杯子裡。

李洹載考慮完畢,雙手抱臂,靠在牆邊:“你問吧。”

“你想去哪?”

“南三環有一個在開發的文創園。”

“為什麼特意過去?我記得你的公司在市中心,你家也是。”

李洹載沉默一陣才回答:“吳樾那裡。”

“你從哪得知他在那的呢?”

“我雇了一個保鏢,安插在他身邊,他會不定期跟我報告工作情況,我是這樣知道的。”

“劉姿知道你雇保鏢的事嗎?”

“知道。”

“她沒有試圖阻止你?”

“但我還是雇了。”李洹載開始不耐煩,“你到底還有多少問題?這跟我拜托你的事有什麼關係?”

終於有情緒波動了,這才是真的開始。

我笑起來:“說真的,你沒回答我之前,我考慮帶你出去的可能性尚且有八成,因為你生活不能自理,還在打營養針,帶你出去有利於散心。但現在,我不帶你出去的可能性,是九成。”

“浪費彼此時間好玩嗎?”

“知道我為什麼不帶你出去嗎?”

李洹載的表情冷峻極了,或者說,他開始厭惡我。

我慢慢回答:“失戀、恢複需要時間,都可以理解。但你居然安排人盯著吳樾。現在開始,你需要向我證明,你不會傷害吳樾。在你證明之前,我會禁止你的任何出門安排。彆試圖跟安保打架,他們都是專業的。我應該說得足夠明確了吧?”

李洹載的手放了下來,垂在身側,他錯愕地看著我。

我喝完我的茶,收好杯子之前,他再也沒有說什麼。

於是我退出門去,對他的房間加強安保監護,囑咐護士安排正常的一日三餐。

下一次,該去谘詢室見麵了。

毫無疑問。

控製行為往往伴隨傷害。

語言,辱罵,肢體,軟暴力,暴力……或者更多,限製人身自由。

失控的種種行為背後,一念之差,就會讓愛變成恨,擴大愛不得的傷口,成為暴力的源頭。

李洹載雇保鏢,保護吳樾,沒有告知吳樾,本身也可以說是一種限製人身自由。

我從李洹載的錯愕中看出,他並不是想傷害他,但誰知道呢。

如果他不從根源上正視自己,並準備好新生活,那他永遠走不出來。吳樾永遠處在一種被盯梢的風險之中,他永遠知道他在哪,趁他不防備的時候,想做什麼事都可以。

這觸發了犯罪條件的前兆。

4.

又過了三天,我驅車抵達辦公室,跟助理核對今日候診名單的時候,助理告訴我,李洹載是第一個。

我看了時間,他是那天立刻告知護士要預約的,然而最近我有空的時間段是現在,於是他隻好等了三天。

有點好笑。

其實留院查看的隻有他一個,他可以隨時找我。

護士向我報告:“這幾天他一日三餐都按時吃了,吃得不多,但是逐步開始自理了。”

反饋在他進門時得到驗證:他穿著寬鬆的棉打底衫和運動褲,趿拉著拖鞋,神情比起前兩次見麵鬆弛很多,重要的是,他剃了胡子,儘管眼神依舊疲憊,但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

穿著住院服來見我也不是不可以,或許在他看來略失禮貌。

總而言之,這是適合深入聊天的時候。

他進門時我在倒茶,他叩門,我說請坐,他打量了四周,很慢才坐下。

“你喜歡喝茶?”

我分給他一杯茶時,他這麼問。

“嗯,我喜歡。”

話音戛然而止,我喝我的茶,等待著。

他地下手,雙手握在一起,深深地歎了口氣,才開口:“我沒有抱著害他的念頭,雇保鏢。我隻是怕重蹈覆轍。當時處理粉絲照片的時候,她們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再做文章,但是總有個彆邊緣化的人,得知消息之後發瘋。我是想保護他。至於彙報,也不是我要求保鏢做的,是他說工作比較清閒,起碼留個底,讓我知道沒白花錢,所以這樣的。我不是追蹤狂,或者怎麼形容。”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他?你們分手了。”

“是,我本來該回去工作的。躺了夠久,一個多月了吧。但是我空閒下來就會想他,做夢也會想他。看看他,確認他沒事,我才能慢慢放下。”

“放下什麼?你們分手了。”

“……“李洹載搓搓臉,過了一陣才回答,“是,我們分手了。我去找他那天我就下定決心,如果追到了,我這輩子就是他了,不會有彆人;但是追不到才是正常的,是我喜歡他,不是他非我不可,在我表白以後我就不能指望跟以前一樣,找我們是朋友的借口,增加肢體接觸,故意逗他……什麼都好。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的。”

“但你還是想去找他。”我慢慢問,”對你而言,他是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問題。他就是他。”

“如果你麵前有一個家庭模型,模型裡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認為你在什麼位置上,他又在什麼位置上?”

“……我沒有把他當做女人看待。”

“這不關乎性。”我糾正他。

沉默一陣,他回答:“我大概明白你想說什麼,如果非要這麼形容,我想和他組成家庭,不要子女,也不會有父母。當然,這隻是我想。”

“我想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或者我這麼說,在他身上,你感受到了什麼?”

“……他為人很積極,像個太陽,總是很照顧身邊的人。從情感上講,他是毫不吝嗇的給予者,會主動承擔責任。很照顧朋友,遇事能屈能伸,很大方。儘管專業能力不夠強,他會不斷學習,不斷努力,笑著接受結果。這些都是我不具備的。”

“像你說的,他照顧很多人,他們又是怎麼做的?”

李洹載笑了一聲:“他們很正常,對待他像朋友一樣,有打有鬨。”

“你是怎麼看待這種區彆的?”

“你想說我缺愛。是,我承認。我想要累的時候有人能靠,失敗的時候有人能鼓勵,高興的時候有人能分享,知道我的過去,包容我的嫉妒、不甘、憤怒、愚蠢、無能,還能站在我這邊,始終無條件維護我……我在他身上看到這種可能。

“我的親生父母總是吵架,我初中時他們終於離婚了。後來我才得知,根本原因,是我父親出軌有了孩子,出軌的理由是我母親不愛他……我的監護權在父親那裡,後媽帶弟弟進門,我父親就安排我住校。逢年過節回家,父親、後媽、弟弟會聊生活,坐在一個桌子上,我像局外人。

“母親後來出國,在國外嫁給了同樣離異的初戀。那個男人經濟條件略差於我父親,但她結婚後很幸福,我很久沒見過她那麼笑著。起初,我放假還會去母親家,她的新老公會給我塞點零花錢,再後來妹妹出生,家裡條件捉襟見肘,叔叔因為給我零花錢少對我道歉,我就再也沒去過那裡了……任意一方都沒去過了。

“我十六歲起,任何事情都是自己決定。學音樂,起初是因為,隻要我彈琴,我爸媽就不會吵架。為了讓家庭短暫安寧一些,我才考級,一直學新東西,維係那個家的平衡……他們分開,就不需要再做什麼了。

“我發現唱歌能賺錢。

“飯店開業,酒吧熱場,紅白事宴,我都去,因為給錢,給很多。然後音樂就成了我的朋友,陪我見識形形色色的人。我慢慢學會作曲,摸索著發表歌。到大學,去更大的城市裡討生活。

“那時候對我而言,錢是第一位的。當槍手寫歌?沒問題,錢給夠就行。幾天幾夜通宵連軸演出?沒問題,加錢就行。從床位搬到隔間,從隔間搬到合租,再到獨立租房。我終於有點錢了,獨立了。還不夠,我需要更多的錢,我想買房,想安定,睜眼閉眼都是錢,直到某個音樂節,剛到音樂節現場,我就眼前一黑,倒下了。再醒來是在醫院,一個中年女人守著我,我才知道自己低血糖暈過去了。

“那個女人是田敘的夫人,我叫她喬阿姨。醒來之後,她陪我做檢查。田敘是那場音樂節負責人,他們樂隊原本的鍵盤手因病退出,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臨時頂上,又被我搞砸了。田敘是業內不多幾個,公平,有原則,樂於提攜新人的製作人,他隻看品質不搞潛規則。做完檢查醫生問我多久沒吃飯,血糖低得需要輸血。我卻在懊悔,那本來是我嶄露頭角的新機會,我卻因為沒吃飯搞砸了。

“我很沒禮貌,輸完液就走了。隻跟阿姨說了句辛苦。我當時臉色應該很差。她卻掛在心上。音樂節是沒機會了,過了幾天音樂節結束,我接了個電話,是田敘,我以為是我遞交的DEMO有用了,他第一個問題卻是,我老婆讓我問你,吃飯了嗎,我家燉肉吃不完了你過來給解決一下。

“我就過去了,抱著再次毛遂自薦的心態。田敘和阿姨有個女兒,讓我想起來我妹妹,所以當時抵觸情緒很多。阿姨和妹妹給我夾菜,我無視了妹妹和阿姨的好意,在飯桌上一個勁地推銷自己。飯過去了,田敘沒口頭承諾任何事,要順路送我回住處,我還以為是自己誠意不夠,還在說。最後分彆時田敘才告訴我,我寫的歌,雖然編排很華麗,但是沒有靈魂,所以他不會收。

“我覺得他在玩我。很生氣,就再也沒聯係過。我繼續跑酒吧,跑場子,賺錢,做槍手。後來又一次音樂節,我作為出演者參與了,再次遇到田敘。我把新歌放給他聽,他的答案還是一樣。我就該演出演出了,很不服氣,沒理會他。直到田敘的樂隊壓軸演出,田敘臨場缺席,樂隊少了一個低音貝斯,我走得遲,出於一些不服輸的心態,替補上去,彈了沒幾分鐘,田敘終於回來,我們那場演出以我和他即興吉他對戰結束。

“演出很成功,我們去慶功,喝得爛醉,我才問田敘,你不是看不起我嗎?田敘說,我承認你樂器玩得不錯,但你的歌真的不行。每一首都透露著孤獨。人是不能一個人生活的。我說,我已經一個人生活很久了。田敘笑了,說,所以你還是小孩子,情啊愛啊,你沒擁有過,唱也是瞎唱。然後他就喝醉了,睡了,我們的話題就結束了。

“那天所有人都醉了,我沒喝,我把他們各自送上出租車。最後剩下田敘,我想著阿姨妹妹身子瘦弱,就直接送他回家。到他家已經是早上七點,妹妹要上學,阿姨做了早飯。我送他回家,也累了,就想著走,阿姨留我吃飯,她去送妹妹上學,讓我幫忙看著田敘彆吐了,吐了也行,彆讓他用嘔吐物把自己嗆死。理由很充足,我不好推辭,就坐下來吃飯。

“早飯是三明治,牛奶。吃完我就開始思考,什麼是他要求的‘情感’。他家裝修很溫馨,哪兒都有他們夫妻或者女兒愛用的東西,照片鋪滿滿一牆。熬了一夜其實很累,我想著就趴著睡著了。醒來是下午接近傍晚,我睡在床上,我聞到飯香,我聽到他們一家人在聊天,我走出房間,看見妹妹放學回家,一家三口在飯桌上聊天。飯熟了,阿姨招呼我吃飯。那天可能我實在是餓了,或者睡得懵了,我就坐下吃飯。飯很普通,不如我在飯店買來的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吃了幾口,妹妹和阿姨又給我夾菜,我哭了。哭得很丟人。

“然後一家人飯也不吃了,哄我一個客人。我把前麵這些老老實實告訴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完了飯也吃完了,阿姨硬是讓我在他家住一晚上,我就真的住了。第二天醒來都丟人到不敢呼吸。還是田敘送女兒,想起我這號人,過來看我,我才好不容易爬下床。

“……然後這一波賣慘十分到位,田敘給我安排了一個打雜的兼職崗位。在那之後,阿姨也經常叫我回家吃飯。他們夫妻很幸福,我第一次開始設想關於家的事情。如果我將來有一個家,不僅僅是房子產權,而是說,有真正在乎我的人,會是什麼樣子。也是那時候,田敘說我寫歌越來越有感覺,我的歌也開始逐步賣出高價,我總會挑最好的,自己發。雖然沒人聽。

“如果你問我,誰在我人生裡充當了父母的角色。而父母的意義除了經濟支持,還有情感慰藉、安全感、包容。在我心裡,田敘和阿姨,是的。儘管我在他家蹭吃蹭喝,僅僅用了兩個月。”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他眼裡滿是懷念。

我填杯水給他,他喝下去,長長呼了一口氣,許久不曾開口。

到這為止,剛剛好。

於是我說:“那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們下次再聊。”

“……?”李洹載蹙眉,“我等了三天,就聊這麼幾句?”

我笑起來,指向掛鐘:“已經快一個半小時了,心理谘詢每次以一個小時為佳,周期也是一周一次為好。你這樣,每次隔三天,一次一個多小時,不知情的會以為是我能力不足呢。”

“……”李洹載無言半晌,問,“那你直接放我出去不就得了。我可以給你錢。”

“這可不是錢的問題,是職業道德。”我翻過自己的日程安排,定好下一次的三天後,“這幾天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如果需要鍛煉,跟護士申請,我會請修複醫生過來陪同。三天後見?”

“……”

李洹載露出孩童般懵的表情,被我趕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