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天後,我下了車,進入辦公樓,轉入走廊,一眼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
不得不說,明星確實是明星,身材是沒得挑,至於人嘛……
“莊醫生。”李洹載看到我,立刻站好。
他今天狀態更好一些,穿了一身休閒服,鞋也換掉了,外表打理得乾爽,神情也很正常,沒有疲憊,也沒有敷衍。叫我的時候仿佛看到一條狗,眼睛亮晶晶地,還會搖尾巴。
差我鬆開韁繩,他就能去撒歡了。
今天能夠撒開嗎?
“早上好。”
我打完招呼,推開辦公室門,放下包,做著開張前的準備工作:病曆本、護士提交的看護報告、乃至我該給自己準備的茶水。我略微回顧,上一次談話隻進行到一半,精神狀態、麵部表情都恢複到正常水平,入院第十六天之後,一切正常。
那麼……
我一抬頭,對麵空蕩蕩。
我扭頭,人在門外。
我忙我的,他就站在門外,我沒讓他進,他就不進了。
總在奇怪的地方客氣呢,這位藝術家。但缺愛就是這樣的,不敢表達,怕做錯事情,沒人會鼓勵他再接再厲,自卑在某一刻就會爆炸,認知會失調,最後的結果,好的是繼續累積情緒,壞的是擺爛,一錯再錯。但他運氣足夠好,有音樂陪著,共情的能力還在,所以那些過去成為他的養分,支持他的創作,也會帶來財富。他對自己的狀況足夠清醒,很好。
結合劉姿的講述,這次大概能見分曉。
“請進吧。”我笑著說。
李洹載坐得比直:“這次說完能讓我走嗎?彆告訴劉姿。”
“我不能保證,需要做評估。所以我們接著上次的,繼續吧。上次你說到,你在田敘和阿姨家,蹭飯蹭了兩個月,對嗎?”
“對,然後,阿姨和妹妹,就出事了。”李洹載低下頭,歎口氣。
“那是一個拚盤演唱會,我們去做現場伴奏,要出差三天,周五六日。阿姨和妹妹也在那個周末,跟她表姐和孩子出門散心,也約好是三天……
“阿姨和妹妹玩得很開心,給田敘和我發了照片,我們工作也到了第三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和田敘在工作,演唱會聲音很大的,我們的手機也不在身邊。等我們工作結束,發現有十個未接來電,都是陌生號碼。我們撥回去,才知道,是交警打來的……
“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就在我們工作的時候,阿姨和妹妹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後車醉駕,撞上了正常行駛的她們,還撞死了公交站台等車的人。開車的阿姨表姐和副駕駛的阿姨當場去世,兩個孩子嚴重燒傷,去醫院搶救無效,去世了。
“那是個很大的社會新聞,判刑了。那都是後話。我陪田敘去醫院,領各種材料證明,看著阿姨和妹妹的遺體,送去殯儀館火化。喪失辦得很倉促,田敘、阿姨的雙親都到了,田敘的朋友們當然也到了,他們操持各種事情。我不知道我算個什麼東西,大概是徒弟?蹭飯欠恩情的人?就那樣,陪在田敘身邊,什麼都沒做,說不上照顧他,最多是看著他。他的朋友們能陪他多久呢,都是各自有家庭的。我就住在了他家。陪著他。
“他一夜之間老了很多,回到家,哪裡都觸景生情,一句話不說,一直在歎氣。我買外賣,他吃上幾口,就開始酗酒。他喝不了酒,喝完就吐,吐完繼續喝。後來我就攔住他,不讓他喝。酒全倒了。他開始睡覺,不分白天黑夜,不願意睜開眼,我叫他吃飯,把外賣放在床邊,完全不理我。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就賴在他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拖地,掃地,像阿姨一樣,收拾床單衣服扔洗衣機,再晾乾。鎖上所有菜刀小刀之類的東西,所有窗戶都封死,不能打開。我不確定他幾點睡,幾點醒,我就守著他房間,隻要他有動靜我就立刻醒。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我想切個水果,但是廚房抽屜鎖上了,我找不到鑰匙。那怎麼辦,拿螺絲刀撬開吧。撬又撬不動,一不小心把鍋砸在地上了。鐵鍋,動靜很大。我手忙腳亂撿,一扭頭看見田敘站在門口。他把鍋蓋撿起來,放在鍋上。不停揉眼睛。我看著他,生怕他乾點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跟我說:你說,那天我為什麼沒跟她們一起去玩呢?就那麼點錢,我什麼時候不能賺呢?
“然後他終於哭出來了。在車禍一個月後,他終於哭了。”
李洹載低下頭,歎口氣。
我不得不在這種時候充當反麵角色:“他是一個成年人,你為什麼覺得,他需要你陪著?”
“他原本擁有我想要的一切: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我受到照顧太多,我想報恩。但也不好說,畢竟,我總在受照顧,田敘和阿姨給得太多,我……永遠也還不清了。”
“你覺得,你失戀之後的一係列行為,是否有模仿的部分存在?”
“……真敢說啊,心理醫生有權利這麼惡意引導嗎?”
我眨眨眼,等待回答。
“那要從吳樾說起。田敘沒事了,但是也不再管理工作室,自己不主持工作,每天叫人賭博。這些不在我能力範圍內,我隻能確保他不會自殺,他的雙親也搬過去跟他住,我就離開他家了。
“我回去酒吧駐唱,打零工賺錢,住在工作室,發表自己的歌。
“有一天,在一家酒吧駐唱,晚上七點,酒吧沒什麼人,隻有一桌顧客,是兩個男孩——點了一個果盤,兩杯無酒精飲料,但一口沒動,學生氣很重,討論什麼策劃方案,聽起來像交作業。我隨意彈著新歌,想加幾個和弦。他們討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比如什麼‘參加比賽’,‘出道’,之類的。《Super Idol》也被提到了。我才明白他倆是要去參加那個選秀比賽。時間將近開店,我的和弦也差不多了,就開始試唱。
“其中一個男孩看向我,他眼神很直接,很明亮,毫不避諱,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回視。唱完了,該開始正式營業,逐漸有顧客抽煙,他們吃完果盤也走了。一天工作完,我剛要收工,老板突然遞給我一個很小的花束,附著卡片,上書‘你的歌真不錯,叫什麼名字呢?聲音很好聽,要是參加比賽一定會火吧’。
“他就是吳樾,早在節目之前,我就認識他了。”
李洹載低頭笑,看著自己的手,表情明快很多。
“那時候我的瓶頸,不是作品,而是知名度。本來我年紀也大了,在比賽規定的年齡上限,看到選秀比賽猶豫了要不要報名,被他一說,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去了。參加海選,選上了。就去了。然後就……互相認識了。
“我……我喜歡他什麼嗎……是我的低自尊終於有人捧著,是認識阿姨之後學會愛人,再次被人照顧,覺得溫暖,還是我和他無話不談?他很喜歡學習,學得很快,喜歡音樂,很會照顧人,起初我以為我像田敘那樣,找到了可以過命的朋友,像田敘一蹶不振的時候能替他主持葬禮的朋友。後來有一天,我對他……有了反應。那時候起,就再也分不清了——誰會對自己朋友,想著他……呢?”
他自嘲著笑笑,低下頭,玩自己手指頭。
“具體是什麼樣的情況呢?”我問。
“那是一次聲樂課後,我被導師誇,說嗓音足夠成為一個男歌手。他很羨慕我,一邊誇我,一邊摸上我的喉結。我到現在都記得,他說‘要是我也有這麼好的嗓音就好了’。他摸得很突然,下手很輕,我卻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那麼快。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拿下他的手,咽口水,都覺得喉嚨發燙……那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我開始能夠理解,愛是願意付出。他想練歌,我就陪他練歌,需要伴奏,我就無條件跟上,他說想出道,我就背地裡拜托朋友們,想儘各種辦法,打聽到出道位內定情況。我甚至想過為他買下來,但是太貴了,沒成功。所以我就想,那就憑實力吧,他喜歡實力派,我就讓他成為實力派……那時候是比賽後期,我心態從出名賺錢,早就變到幫助他實現他的理想。我藏得很好,沒讓任何人知道我喜歡他。偶爾忍不住了,製造一些矛盾,看他為我傷心難過,又難過,又有點暗喜,他是不是也喜歡我。意淫完再和好。
“他的排名一直穩在出道線,雖然是守門員。但他賽時人氣投票沒跌過前五。我想,穩了。以後,他是愛豆,我能給他寫歌,讓他越來越好,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合作者。或許,看著他結婚,祝福他,再陰暗點想,就算他離婚,我也能一直陪在他身邊。我對他的念頭,隱晦地寫在歌詞裡,騙他唱給我聽,就是我最大的任性。就這樣,守著他,過一輩子,這樣就行。
“那是我的決定,二十五年裡,做的最大的決定。
”然後……我莫名其妙出道了。
“名氣有了,各種邀約合作接踵而至。我一邊應付,一邊疑問很多,為什麼會突然有我,無論是累積票數還是彆的,我遠遠不夠格,就讓朋友們打聽。直到拍團綜,那個作票的人嘲諷我,跟我說了實情:是吳樾把他的票數,加給我一半,才有了我第二名出道的結果。
“我想了一夜,為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做。一個念頭就陡然出現,跟我說,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他也喜歡我?
“這個念頭裹挾了我。我立刻去找他。成功失敗,不會改變我對他的感情,隻會影響我們倆的關係。那時候就算沒有這件事,我也早就忍不了了。我愛他,不要任何條件地愛他。
“後麵的事情,我想你就知道了:試著在一起,被偷拍。沒讓他過上一天安生日子,也就給他做了頓飯,一起發布了一首歌。然後,他提分手。我接受了。我告彆。很體麵地離開了。
“然後我明白了,發生車禍以後,田敘是什麼感受。
“如果我還像以前一樣,沒體會過愛的溫暖,也許這就不算什麼,我甚至不會告白。但是隻要你經曆過那種美好,那種幸福,那種睜開眼覺得世上一切都讓你快樂的感覺,當它們被抽走,還不是你心甘情願,你就會開始……窒息。
“如果你的每一天都以早安開始,以晚安結束。這個程序消失之後,時間觀念也會很著消失。根本不困,因為你隻會覺得,這一天有點長,等到這天結束,他會出現吧。分手概念會混淆,你會刻意忘掉那些痛,隻記得那些好。逃進記憶裡一遍又一遍回憶那些溫暖,就好像它們從來沒消失過。不是分手能夠概括的,更像是被拋棄。因為你還愛著他,你根本不想分開,你卻還要為那些錯誤買單。非常痛,呼吸也會痛,痛得眼淚止不住流,一萬次回想,要是我當時做得更好就好了,就不會分開了。痛完,勸自己走出來,沒有用。如果理性有用,誰還會在情感栽跟頭。
“對待劉姿來說,可能是我摔斷腿,然後自暴自棄。但對我而言,這段時間我……我隻是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們分手,又和好了。就這樣。”
李洹載平靜地稱述完,看向我。
“現在你又是怎麼想的呢?對你自己、對吳樾。”
“我清醒了,分手就分手吧。他住院那段時間,我許了一個願望,隻要他活著就好。不論跟誰在一起,活著就好。我希望他健康,快樂地活著。”
“如果我允許你外出,你還會去找他嗎?”我問。
“會。我不會當麵見他,隻是想,確認他過得很好,我的選擇不是錯誤,就這樣。”
他像個孩子,弓著身子,看著手指。
到這裡整理得差不多,但還有彆的問題需要解決。
我看著病曆本裡的記錄,繼續問:“在你的講述裡,對你而言,最親近的人是田敘,你的愛人是吳樾。你沒有提到過朋友,也沒有提到過同事,甚至是送你來的劉姿女士。關於這一部分,你是怎麼想的呢。”
“朋友……”李洹載沉默一陣,“如果是一起賺錢的朋友,是有那麼幾個,但搞音樂都是小圈子,比起聯盟,競爭關係更多。能夠稱之為朋友的人,大都是田敘的朋友,可能他們都有孩子的緣故,對我很關照。在學校,我為賺錢經常翹課,一個人在外租房,獨來獨往。隻有Amanda特殊一點,她是我學姐,知道我經常翹課是為了賺錢,就會主動給我介紹一些工作機會。她家很有錢,從小學芭蕾、古典樂,開跑車,鋼琴都是斯坦威……除了找男朋友眼光不準,都還好。她畢業後就去了美國讀研究生,留在好萊塢,做影視配樂為主。我和她隻是逢年過節互送禮物的關係,對我來說,她更像一個姐姐。
“同事……除了成為朋友的那些,我現在的同事?Peak9其他八個人?我對他們不太了解,隻要我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好聊的。
“劉姿……我當初選她,因為她是Tina的經紀人。吳樾喜歡Tina,也就是這樣。我對她不太了解。她也沒跟我講過她自己。我的私人助理是她安排的,我們就是簡單的合作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