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府有一女醫，善醫，善毒，常年黑紗遮麵，從不以真麵目示人。
聽曾近距離見過她的人說，她隻有半張臉，另一半臉是畸形的，所以一直用麵紗和額發遮著。
她逢七便出府到處遊蕩，飄到哪裡就在哪裡布醫施藥，倒也襯了她的姓名。
朱影製毒術堪比百年老毒窩——梁溪城九華山莊葉家，於是大家紛紛猜測是不是她自己給自己毒成那樣的。
萬賀節比試“醫術”一項的醫者由朝中王公大臣們舉薦，恰逢秋祭，朱影回鄉祭父至今未歸，宣平侯府便棄了舉薦資格。
要說這人就不能念叨。
次日未到卯時，夜還黑沉沉的，沉寂了一整夜的宣平侯府漸漸起了嘈雜，庭中提著風燈的丫鬟廝役們各自忙碌起來。
府中各處的石籠燈還未燃儘，朱影便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陳灤正襟危坐於正堂上座，整冠待朝。
“聽說要比醫術我就著急趕回來了。”
朱影說著，卸掉肩上的包袱伸了伸胳膊腿兒，拿掉遮麵的垂紗鬥笠，麻利地換麵巾戴上。
半張畸麵飄忽閃過，覆了半麵的疤似是被大火灼燒過，又似是被什麼東西啃噬留下的痕跡。
陳灤也不責她失禮，好像早已對此習以為常，繼續專一肅整衣冠，“你一練蠱的摻和什麼。”
朱影對‘練蠱’一說頗有微詞：“什麼練蠱，是製毒，以毒攻毒！我雖說是以毒聞名的，可我家世代行醫，向來以治病救人為己任，我怎麼不能去比試了？”
陳灤不與她爭論毒與蠱，問了句彆的：“庸都與梁溪城騎馬不過六七日路程，往時祭拜都是半月便回，這次為何去了這麼久？”
說到這個，方才眼皮還在打架的朱影霎時來了精神。
“我想著陳良玉和長公主貶的貶丟的丟，回來也是閒著，就打算遊曆一番，一路上那是廣施仁濟救人無數，人送江湖名號影子神醫。”
此時此刻，她這神情這語調缺了點什麼。哦，手裡缺兩塊竹板兒，“唉，哪想流年不利，路過臨夏州被邱太守家的人綁走了。”
“臨夏州太守，邱仁善？”
“對，就是他們家！你猜怎麼著，邱家大公子，不舉！”
她說到此處獨眼放光，是要說人是非了。
陳灤臉一下紅了。
他無論如何想不通一個女子是怎麼把“不舉”這麼隱晦又私密的詞兒如此中氣十足地說出來的，隻得用喝茶掩飾尷尬。
“這人也是個人才，不行還喜歡調戲民女，糟蹋了不少好姑娘，臨夏地界兒上也沒人能管得了他們，當真是無法無天。”
朱影完全沒注意一旁的侯爺已經被雷得說不出話了，自顧自說著，“聽聞他那毛病是邱太守還在庸都任職時調戲了一個彪悍女子，叫人給嚇著了，成了心病，每每行房事，總是很適時的軟趴下去。侯爺，你聽說過這件事嗎，誰給他嚇成那樣的？”
陳灤麵無表情道：“不曾聽聞。”
朱影略有點失望，講話的熱情被陳灤一盆冷水潑下來澆滅了一半。
“邱家人全死了，說是失火，可是有人說，那天晚上分明聽見邱府儘是哭喊尖叫聲，還有刀劍的聲音，幸好本姑娘堅持住客棧，不然小命就搭在那了。”
“邱家人死了？”
陳灤暗叫不好，想起他派去暗中查邱家的人已經延期幾日沒送消息回來了，八成也已遇害。
朱影變得有些異樣，沒了剛才那樣的眉飛色舞，捏著拳，“滿門被滅，可慘了。嘖，白瞎了我一粒斷子絕孫丸。”
陳灤猝然嗆了口冷氣，捂著心口咳嗽，很自覺地站遠了些，與朱影拉開距離。
惹不起，敬而遠之！
喘平後，他有些頹地坐回椅子上，拇指按著眉心鎮定下來，開始思考新的對策。
朱影又道：“對了，我帶了一個人回來，她說她認識陳良玉，有東西要給她，陳良玉死的活的還不知道呢，我隻能把人帶來見你了。”
“活的。誰？”
“邱家大公子邱世延的一個小妾。”朱影朝外走了兩步，喊道，“阿培！”
一個怯生生的嬌小女子拘著身子走進來，一看就是喬裝打扮過的。緊緊摟著一個破包裹，不敢抬頭看人。
“抬頭。”陳灤平聲道。
那個叫阿培的小女子聽話地仰起頭。
陳灤觀她麵與手，膚白，無繭，但眼神生怯，斷定是地位不高但未做過粗活的人，說她是小妾便有了三分可信度。
“你要見我？”
那女子掀起眼皮看了陳灤一眼，隻一眼，顏色儘變，驚恐地往外退，“不，不是你……”
朱影忙穩住她，“這便是陳良玉她二哥了。”
“我沒，沒聽說過良玉小姐有二哥，良玉小姐隻有一個兄長，是，是陳麟君將軍。”
陳灤小時候確實不是在陳遠清夫婦身邊養大的，他是姨娘生的孩子。
適逢亂世，母親懷著他時走丟了，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他長到十五六歲才被陳家找回，後又赴蒼南郡求學，那段時間知道他存在的人確實不多。邱家是什麼時候被貶謫出京的他沒印象，所以邱家的人，還是深閨婦人，不識得他也是尋常。
陳灤捏著圈椅扶手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隻告訴你良玉現在有性命之憂，你手中的東西很可能就是救她的關鍵，給我！”
那女子被唬得一愣神，猶豫再三，還是將包裹交了出去。
陳灤急不可待地解開纏好幾層的包裹，翻開那本帛書，定睛一看，指尖都有些微微顫抖。
踏破鐵鞋無覓處！
那是兩本賬冊，裡麵記錄的全是鐵礦出售的渠道、收支，以及給庸都各級官員的賄銀，其中多數是送往太後的壽安宮。
包裹內的另一個東西，則是臨夏州太守的官印。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灤掃了一眼貪墨名單，視線徒然落在最醒目的三個名字上——黃俏瓊，齊岱，郭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