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還帶著些夜間的寒氣。
老太太畏寒,棠府主屋內一直燒著銀絲炭,怕煙霧熏人,對著門廊的小窗半掩著,好透透氣。
老太太裹著皮裘,懷裡還抱著暖爐,對著眼前的盆栽發愁。
過年時陛下賞賜給老頭子的蘭花,她晝夜顧惜,卻到現在都不曾開花。
老頭子禮部尚書本人不急,反正就一盆花,他知道陛下賞完轉眼就忘。
但老太太自認為自己有責任將禦賜蘭花種好,偏偏越種越不好。
床榻邊升起一道怯生生的女聲。
“橋報上說,蘭花不宜日日施肥,肥料多了反而不易結花。”是二房的女兒棠思,正湊在報紙前看,“還說蘭花喜涼,應該放到陰涼處才是。”
棠思年紀尚小,不適應房中暖意,兩頰被炭火燒起紅雲,卻還是儘力坐得離祖母很近。
“祖母,我時常來幫您將花盆移到屋外吧,我看報上所言,頗有道理,想必是由經驗豐富的花農撰寫的。”
老太太已然信了七分,還是端著麵子為難孫女,“你倒是容易輕信這新鮮玩意兒,性子到底軟了些,將來嫁到夫家去給人搓圓按扁,叫我這老太婆擔驚受怕。”
夫家……
臉上紅雲火燒連營般直通耳後根,棠思含羞帶怯,兩隻柔若無骨的手搭在老太太膝上:“祖母……”
老太太那張走勢向下的臉總算提起一絲笑容:“好了好了,知你臉皮薄,我不說便是。那蘭花就交予你了。”
棠思大喜過望,她也能在祖母跟前長眼了。
多虧了這橋報。
早上來請安時,剛好遇上張婆子來為祖母請平安脈。
張婆子是祖父的表妹,夫家不太好,隻能做醫婆幫補家用,兩家是正經親戚,各房女眷的小病小痛,都放心讓張婆子來醫治。
祖母腿腳不便,也樂得讓張婆子時常來坐坐,相互說說話,賞些小錢,有時留她一頓飯,對大家都是很便宜的事。
棠思自己也是張婆子接生出來的,母女平安,也算有恩情在,偶然見到必然鄭重行禮。
“哎喲,思思都這麼大了。”看到棠思,張婆子露出欣慰的神情,“當初可就這麼點。”
“禮數倒是周全,孩子有心了。”祖母坐在榻上,精神很好的樣子,也轉過頭看她,“過來坐吧。”
祖母看著自己,棠思的背不自覺微微彎曲,邁著小步坐到祖母的另一側空位。
張婆子坐在另一側,不知道兩人剛剛聊過什麼,都是眉開眼笑的。
棠思心想,總聽下人竊竊私語,說她長得一臉苦相,此時務必要扯出點笑來,萬不可因她破壞這份其樂融融的氛圍。
張婆子卻沒有延續剛剛的話題,而是從包裡拿出了一小疊紙。
才發現,張婆子還背著個深色的布包,坐著的時候也沒有摘下來。
這疊紙折成字帖大小,能像書本那般翻閱,但又沒有裝訂,很容易散開,上麵密密麻麻的都是墨塊般的字。
張婆子自信將報紙保存得很好,一點折痕都沒有,咧著嘴招呼:“來看報,外頭最近正時興呢。”
這完全是睜眼說瞎話,外頭並沒有流行看報紙,不過對麵兩人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流行”的認知全然依賴上門做客的張婆子。
屋內三人中,隻有張婆子習慣在外走動,她肯定是懂“流行”的。
老太太倒是知道報紙,蓋因老頭子作為禮部尚書,時常在屋中閱讀京報。
她曾經在旁邊看過幾眼,那京報所寫太佶屈聱牙咬文弄字,所言也與她無甚關係,所以她對讀報是沒有多大興趣的。
老太太將這叫作“橋報”的新鮮玩意湊得很近,可惜老眼昏花隻勉強看得到大字標題,便意興闌珊地將紙疊遞給棠思。
棠思小心翼翼地接過,生怕弄散,一邊一隻手扶好。
版麵被分成一塊一塊的,叫人不知從哪塊開始讀好。
好在“橋報”兩個大字旁邊有索引目錄,第一頁是社評新聞,第二頁是坊間見聞,第三頁是連載故事,第四頁是梨園評書,第五頁是生活技巧……
第一頁就看不懂,連載是什麼?
祖母還在旁邊,萬一自己讀不好出了醜就完了。
棠思隻好翻到第四頁。
一看便陷進去了。
文章裡分析了幾個戲班排演的唱本優劣,又探究了劇本裡女性角色的定位和發展,甚至列舉了劇情中出現的律法和道德問題。
例如《竊羽衣後雙還家》中,董某就犯了盜竊罪、欺詐罪、非法拘役罪、濫用私刑罪和強搶民女罪。
按照大豐律法,應當罰沒家產,貶為賤籍,最低勞役五十年,最高菜市場砍頭。
棠思看得皺眉。
這出戲過年的時候戲班子來演過一回,祖母很愛看,她看了也覺得心裡甜甜的。
棠思悄悄從報紙中抬頭,才發現張婆子早就走了,祖母也沒留意她,看著蘭花發愁。
棠思剛好心虛地翻頁,眼尖地瞄到“生活技巧”下麵恰好有“蘭花種植事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