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風儘 窮鄉僻壤(1 / 2)

山河筆 月熊熊 8089 字 9個月前

有了些許白粥墊底,這第二碗祁霽就喝得講究多了。

先是將最上層白沫撇去,又用湯勺在蒜舀子中輕輕攪動,待將沉在舀底的米粒儘數攪起,這才又沿著舀沿輕吹幾下,將一勺濃白的湯汁送進口中。

祁霽捧著蒜舀子喝的慢條斯理,氣定神閒中還帶出幾分矜貴氣,可這場景實在太過滑稽,裴環之饒有興趣地在旁托腮看了片刻,問:“姑娘從景陽來?”

祁霽喝粥的動作一頓,沒有應聲。

祁霽不說話,裴環之頓了片刻,倒也並不執著於回答,隻自顧自地接著道:“聽說景陽是個好地方,老虎泉,翠微山,風景怡人,山水秀美,雖說離這不遠,可中間到底隔了條羌江,我一直沒去過。”

裴環之說的興致勃勃,似乎真對那景陽十分向往:“姑娘若是從景陽來,那想必知道不少那邊的好景色,若能推薦一二,待我日後攢夠銀子,定要去好好逛上一逛。”

槐村往南便是羌江,過了羌江就是景陽,因此那些自外地而來會經過槐村的,大多就都是景陽人,眼前人明知故問,莫不是想套她的話。

祁霽低著頭,任由裴環之喋喋不休。

這邊裴環之自是不知祁霽心中所想,見祁霽不做反應,隻道是這傻姑娘壓根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可熱鬨的對談沒人接下半場,鍋邊氣氛就又見得冷了,裴環之摸摸後腦勺,心想若是林琅在,不管遇上什麼人都定能找出有趣的話題聊,就認命似得有些泄氣:“我姓裴,名環之。”

“姑娘叫什麼?”

“祁霽。”祁霽沉默片刻,簡短應了一聲。

說完就又低下頭,就著湯勺抿了口白粥殘渣,仿佛還沒吃飽似的。

都說女子芳名不可輕易示人,因此裴環之是壓根沒想到,連來處都緘口不言的祁霽竟會突然應了他的話。

拋繡球般的,話頭從祁霽這邊重新遞回給裴環之,竟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這這這,這接下來要怎麼說?

裴環之希望自己能像林琅那般說出些精巧風趣的連珠妙語,可無奈幼時在學堂,認的猴都比認的字多,更何況就算真能說出點什麼,眼前這傻姑娘,能不能聽懂都是個問題。

裴環之窘在原地,而另一邊的祁霽看似是喝粥,實則卻是在暗中觀察裴環之的反應——

雖說大康公主的名諱並不為外人所知,但祁姓畢竟是皇姓,她如今主動說出自己姓名,就是想先試試裴環之的身份。

若是裴環之心懷不軌,那有她這層身份在,動起手來總是要多掂量掂量,若裴環之並無謀財害命之意,可深更半夜出現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總歸叫人懷疑,那從他對祁姓的態度,就多少能看出些來處。

就看裴環之接下來會怎麼說了。

二人對立,四野寂寂,猩紅火舌幽幽舔舐鍋底,立於灶後的少年於一片憧憧光影中憋了半天,才終於如夢初醒般:“啊,奇跡,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祁霽:···

先前那般在意她的來處,可如今遞出話頭卻又不說了,前後這般跳脫反常,這讓祁霽一時間也拿不準裴環之到底想做什麼。

···罷了,窮鄉僻壤,多半有些傻的。

祁霽默了片刻,又借著燭光四下打量了番周圍破敗空蕩的屋舍:“這裡荒郊野嶺渺無人煙,你為何會在深夜出現在此處?還煮這麼多白粥?”

卻見裴環之搖搖頭,一本正經道:“哪裡荒郊野嶺?這兒分明是槐村。”

祁霽聞言不由得皺眉:“可村子裡根本就沒有人。”

難不成是先前這裡的村民們搬遷,將這傻兒丟在了原地?

“誰說沒人?”

裴環之抬頭看了眼夜色,原先隱在層雲深處的彎月不知何時已移至頭頂,森冷月光倏爾灑落,將少年俊秀的麵龐照出幾分慘白。

夜風吹過,帶起細微的沙沙動靜,裴環之收回視線,看著猶自捧著蒜舀子的祁霽笑道:“這不就來了。”

話落,整個村子都隨之躁動起來。

先是從各處響起悉悉簌簌的摩擦聲,緊接著變成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大,竟漸彙成了轟轟隆隆的腳步聲。

這些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有的來自祁霽方才經過的街道,有的來自先前黑鴉棲息的樹枝,甚至還有的,是從祁霽腳下傳來的。

它們隆隆而來,雜亂無章,又漸向一個方向彙聚,而從那愈演愈烈的聲音看,似乎祁霽所站的地方,就是終點。

隨著動靜越來越大,終於有東西從黢黑的街巷深處顯出形。

最先冒出來的,是幾個麻稈般矮小細瘦的影子。

那影子看著脖頸纖細,腦袋狹長,零星幾根頭發飄在空中,四肢則狂亂地上下揮舞,看上去活像群奔跑的骷髏。

鬼村。

村口側立的牌匾再次浮現在祁霽腦海,霎時她周身溫度儘褪,凝眸盯視著遠處,整個身子都不受控製地緊繃起來。

伸手探進包中握住匕首,祁霽側過身,不動身色地往裴環之方向靠了靠。

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來物詭異,若有不測,她便隻能試著先用匕首製住裴環之!

而裴環之則完全沒注意到祁霽的動作,自那些巷中骷髏出現後,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吸引了過去,此刻他全神貫注地望向來物,眼中氤出柔和笑意,竟比之先前邀請祁霽喝粥時還要溫柔幾分。

裴環之看來已神誌不清,祁霽見狀心下愈緊,眼見來物越靠越近,她緩緩將匕首抽出包袱,正想著要不要先發製人,就聽見那骷髏中傳出一道清脆的叫喊聲:

“裴哥哥!”

一道纖薄興奮的童聲自骷髏中響起,聽見聲音的祁霽動作霎時一頓,連大腦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孩子?

那一路飛奔進燭光的,竟是幾個瘦小羸弱、衣衫襤褸的小孩。

祁霽怔愣在原地,裴環之卻早已率先蹲下身,他張開雙臂,然後輕輕一攬,就將跑在最前的幾個孩童圈進懷中。

“怎麼跑這麼快?衣服都散開了。”

裴環之話中似有責備,可語氣卻聽不出半點惱怒,他笑望著他們,先將幾個孩童散亂開的衣襟一一重新掖好,然後又將手掌不動聲色地覆上幾個孩子的手背。

“娘說、娘說今夜裴哥哥會來看我們!”跑在最前的孩童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興奮道,“居然是真的!”

祁霽低下頭,看著那些蜂擁擠在裴環之身邊的孩童,在二月蕭瑟的寒風中,儘管這些孩童已經活生生的站在祁霽麵前,也仍舊給她一種骷髏似的幻覺。

太瘦、太瘦了。

這些孩童的衣衫寬大單薄,掛在身上跑動起來時就像隻搖搖欲墜的風箏,其皮膚黝黑粗糙,臉頰乾瘦,鎖骨眼窩無一不是向下凹陷,肩胛處更幾乎以一個直角的方式向下垂落,不合體的袖口絲毫起不到抵擋風寒的作用,將那僅被一張乾皮包裹著的纖細的手掌,大剌剌地露在外麵。

“當然是真的。”裴環之笑容明媚,感覺到手中那幾個冰涼的小爪子漸漸回溫,他這才站起身,拾起黃銅大勺在鍋中攪動一番,“餓了吧,快來吃飯。”

一邊說著一邊左手成拳,在空中相當振奮地揮舞半圈,神采飛揚:“比比誰能把飯吃個精光!”

“我!”

“我!”

“我!”

如同一群嘰嘰喳喳的鳥雀,這些瘦小的孩童一個個都餓極了。

他們眼巴巴地看著裴環之從灶台下抽出碗,熱騰騰的米粥被分進碗中,遞到手裡,然後變戲法似的,裴環之又不知從何處拖出幾袋白花花的饅頭,挨個分到孩子們手中。

而在此期間,周遭隆隆不停的腳步聲也從不曾止息,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麵八方圍向了裴環之。

這些人裡有小孩,有老人,有婦人,偶也見幾個形容枯瘦的中年人,他們不像孩童那般無憂無慮、雀躍活潑,接過裴環之遞來的粥飯,就苦著臉道一聲謝,然後尋個沒人的角落,自顧自地吃起來。

來人越來越多,抱著蒜舀子的祁霽沒幾下就被擠到了最外,燭光和灶台已被人群徹底遮擋,遠遠看去,湧動人流中就隻露裴環之半個忙碌不停的腦袋。

情勢急轉變換,直叫祁霽措手不及——先前走進這個村子時,她分明已細細查探過此地絕無人跡,那這些,到底是人是鬼?

若是鬼,何須在此爭一口食糧,但若是人,他們到底是從哪來的?

篤篤——篤篤——

腳下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擊聲,祁霽豁然回神,又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到,觸電似地跳到一旁。

祁霽原先站的地方墊了塊木板,而隨著那幾聲篤篤聲響,原本掩埋在灰土中的木板被從下麵頂起,一個灰頭土臉的婦人帶著兩個孩子從下麵鑽了出來。

原來是都藏了起來。

她順著木板打開的方向往下看,裡麵是個狹小的地窖,真不知是怎麼裝下三個人的。

“嗚哇——!”

正此時,一道突如其來的哭聲打斷了祁霽思緒,她轉回身,這才發現原先擠在灶台前的人群都已經四散到了彆處,鍋中米粥早已被瓜分乾淨,幾個用來裝饅頭的布袋也乾癟著被丟在一旁,簡陋的灶台邊,隻餘下一個看著約莫四五歲的女童,捧著一隻空碗,站在原地嚎啕大哭。

“抱歉抱歉。”

裴環之顯然沒想到特意計算過的食物居然會恰好少一碗,上一刻還神采飛揚的陽光少年再次蹲下身,可這次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摸摸正大哭的女童腦袋,然後扭過頭,可憐巴巴地衝不遠處一個正抱著粥飯狼吞虎咽的小童乞求道:“小豆包,這次的月錢隻夠買這麼多,你給她分一些,下次我給你帶雙份,好不好?”

小豆包是方才最先跑向裴環之的小童之一,他四肢纖細,小臉烏黑,像是被塗了黑炭。

突然被點名,小豆包一愣,看看手中尚未吃完的饅頭,又看看裴環之。

對不足五歲的孩童來說,餓肚子是堪比天大的事,他不願分給彆人,又不想拒絕裴哥哥,裴哥哥來看他們,是頂好頂好的人。

於是左右糾結,來回拉扯,稚嫩的孩童做不出選擇,眼裡頃刻蓄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