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浩然記得,他曾在鬼門關前轉過一遭,因為一次出頭,與一場大火。若非幸有一行俠士挺身而出,他會早早喪生於曾經的八歲。
而當他追上前去道謝時,那一行人中的佛子說:“行俠渡人,亦是渡心,亦是渡己,小施主不必言謝。”
玄妙話付浩然沒太聽明白,隻知道他們在“行俠”。
至那以後,他去到長風劍閣,每日勤學苦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像他們一般救世濟民的大俠。
如此一腔赤誠釀心中,豈能容忍不平事!
付浩然的動作極快,如豹如鷹,飛身向前,他隔壁站著的幼兒園老師甚至來不及按住他。
不同的念頭在腦中飛速而過。如若他手中有劍,劍刃自有鋒芒,劍比人先至,可以以此威嚇他人來遠離,逼退為惡之人。
但手中無劍時,就隻能以掌替之。
他翻身躍起,腳尖利落地踏上了幼兒園的護欄橫木,甚至帶著些許囂張地張開雙臂,在其上停滯了一瞬,頗有種雜技班登台謝禮的感覺,而後錯身往前躍去。
可他又忘了,這不是他原本的身體。
取代少年修長有力之軀的,是手短腳短還乏力的矮短幼童,完全沒了原本上房揭瓦,一個打倆的本事。
於是三兩步,左腳絆右腳,“pia嘰”一聲倒在了地上,攤成了一張黑白相交大餅,隻剩下身後背著的熊貓書包憨厚地抖了兩抖,像是壓在付浩然身上嘚瑟,可愛熊貓臉上平添出幾分嘲諷。
付大俠的行俠仗義之路,就這樣在幼兒園,中道崩殂。
幼兒園內,“以多欺少”裡的“多”呆住了,“以多欺少”裡的“少”皺起了眉,而身後緊追過來的老師,魂都快被嚇飛了。
如果是付熙或者周溫文,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對這種情景多少有些見怪不怪。
付浩然在家裡就特彆喜歡到處亂“爬”,在極乖與極皮之間反複橫跳。
在外還會主動去扶腿腳不便的老人,會替大人趕凶人的惡犬……讓他們也在擔心他安危和感慨他懂事之間反複橫跳。
可幼兒園老師沒見過這架勢,她捂著差點跳沒了的心臟,連忙衝向前,將付浩然扶起來。眼見著那原本雪白乾淨的額頭迅速染出一塊紅斑,配上那茫然無措的神情,可憐兮兮的。
人類幼崽的搶奪欲和他們哭泣欲都是不講道理的。
老師還未來得及帶付浩然去擦藥處理傷口,其中一位崽子因為付浩然的一趴,被嚇了一跳,原本一心搶奪玩具的他,居然先一步放聲哭了起來。
這一哭,一瞬引起了共振,其他圍在旁邊的崽子接二連三地也跟著嚎啕大哭了起來,奏演出難聽又吵鬨的交響樂曲。
付浩然是一個鮮少會哭的人。
幼時,帶著他四處流竄的大叔很喜歡出入賭坊,他說要是整天哭喪著嘴臉,會把他的財運都給倒黴走了,讓他隻能笑,笑才吉利,笑才能聚財。
從那以後,他就沒有哭過。
但或許是幼兒之間共振的力量過於強大,也或許是額頭的疼痛感強硬地按下淚腺開關,總之,突兀地,付浩然的珍珠豆子突然間無法自控地往下掉了起來。
這些時日,付熙就算是帶他出去玩,也會把自己放在一個最多不過十幾步就能讓他找到的地方,時時刻刻讓他知道,他並沒有遺棄他。
此時付浩然心裡也清楚,付熙雖然不在這裡,但也並沒有要遺棄他的意思,可是過往、曾經倏忽在此刻疊加,讓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不必要的害怕與不安,就像不久前他害怕喊上聲“爹爹”一樣。
突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些無措、恐懼、不安與難以適應,像是瞬間找到了一個談不上合適的宣泄口,酣暢淋漓、不帶負擔地洶湧而來。
作為被圍困在最中間的,“備受欺淩”的,也是唯一一個保持鎮定的小孩,紀寒在“交響曲”間難耐地掐了掐眉心。
他沒有秉承著擒賊先擒王的製勝兵法,去逮最先哭起來的小孩。而是蛇打七寸,從弱處著手,轉而麵向那位哭得最安靜,也是其中看起來最順眼、最好哄的“罪魁禍首”。
他竭儘自己所能捏出最溫柔的語調:“彆哭了。”
這一聲聽著,比付熙說話還要溫柔。
付浩然紅著鼻尖,抬頭看向對方。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見到過與他現在年歲相近的人類幼崽比他上輩子加起來都要多。
而這一隻,是最好看的。
就連電視上出現的都難以媲美,眉眼稱得上一句是女媧造像中最為傑出之作,尤其他還略帶病容,給人一種恍若麵見西子幼時的感覺。
這麼好看的人,他卻無力保護,還把自己摔了。
挫敗感由心而生,又覺得自己辜負了付熙讓他“乖乖上學”的期許,眼淚珠子一下掉得更加起勁。
他嘴上含糊不清地說道:“大,大大丈夫,有淚不輕彈,瓦……瓦……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可是,唔,控製不住,對,對不起。”
雖然說話沒有半點利索,但咬字很軟,梨花帶雨間莫名讓人能聽出些許古韻。
紀寒難得生出了半點真心實意和溫柔心腸來,歎道:“算了,哭是你們的特權,哭夠了就行。”
他本來也不該跟一群小孩一般見識。
漂亮小孩的語速極快,付浩然聽不清。
他眨了下眼,從付熙為他準備的小貼包裡摸出來了一個問號,兩隻小爪子交疊著,毫不留情地“啪”一下貼到了自己剛嗑紅的腦門上。
即便付熙認定了付浩然是個“天才”,但突兀讓他去到一個全新的環境,還是難免會有所擔心,所以就在他的書包裡準備了這些毛氈貼紙,其中包括“問號”、“熱”、“Zzzz”、“糖果”……等等。
付熙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配合著動作說:“浩然要是聽不清話,遇到弄不懂的事,就可以這樣,貼到頭上,彆人就會知道你想要什麼啦。”
剛好他摸出來的問號是橙色的,搭配著付浩然自然而然的歪頭動作,像一塊香糯的奶糕,上頭點綴了酸甜的橘子醬。
可是。
“沒聽懂!”
一聲中氣十足,氣衝山河,差點把紀寒全身嚇得一震,眼前的奶糕霎時變成了牛軋糖。還是甜,但怪硬的。
這一頁很快就被處理“事故現場”的老師們揭過。
幾經辛苦的盤問,又調來了現場的監控。知道是這些“惡人先哭狀”的小孩,趁著老師不注意,圍起初來乍到的紀寒,想搶他手中的魔方。
紀寒倒不是不可以反抗,但他懶得去計較,就冷冷地杵著,把人氣得更甚。
“各位小朋友,還記得我們昨天學的詩句嗎?來跟著老師一起讀,‘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