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記得,一開始浩然就有跟他說過,說那人“有刀”。當時的他被大人的傲慢思維驅使,完全沒把付浩然的話放在心上,全都隻當戲言忽略,才讓付浩然險些遭難。
所以該道歉的人,是他。
一開始他收養付浩然其實是帶著賭氣成分的。向周溫文的冷淡賭氣,向自己缺乏波瀾的生活賭氣。
可相處下來,付浩然現在已經是他需要珍重的家人了,他無法平淡看待付浩然受傷,無法容忍自己成為一個失職的父親。
付浩然見道歉沒起作用,又實在不希望父親因自己而難過,想了想,舉起自己相對乾淨的那隻手,輕輕搭上付熙的後背,給麵前的人順氣。
明明隻有成人一半大小的手,配合身上散著皂莢香,攜來清新與安神,傳遞出格外讓人安心的感覺:“不要,不要難過嘛。”
“瓦會……乖乖的。”
“對不起,”付熙默了許久,直到耳邊傳入警車的鳴笛聲,才啞聲道,“是我該向浩然道歉,你沒有錯……不僅沒有錯,而且還是個會去主動守護彆人的小騎士呢。”
騎士?應當是與騎兵類似的存在。
付浩然從前隻是個劍閣弟子,並未從軍,說不得自己是個能為國征戰的騎兵。
“不哦,瓦似俠。”他認真地搖頭,“大——俠。”
“好,我們浩然是大俠!”付熙破涕為笑,應聲道。
這話也落到了驚魂稍定的紀寒耳側,他記得前幾天幼兒園有一項作業,要他們說自己的夢想。
百無聊賴間,他聽見小孩們把各種職業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來,什麼“律師”、“醫生”,甚至有把繼承家業當人生理想的。也少不了有動畫片入腦的,說要當“奧特曼”、“小魔仙”或者加入“汪汪隊”。
而付浩然顯然是武俠入腦,當時他聲音朗朗地說:“瓦要當大俠!”
紀寒又望了付浩然一眼,他身後背著的小企鵝書包在翻滾間已變得臟兮兮的,沒了帽子後,略長的頭發在風中輕掃,看著既有些落魄,又含半點瀟灑。
“付大俠麼……”紀寒按了按太陽穴,舒緩一下自己因受驚而抽疼的腦袋,見付浩然沒事,暗自鬆氣,轉而走向身後焦急要給紀丹揚打電話的司機。
公安利落地從學校保安手上接管了行凶的男人,付浩然也經曆了生平第一次除周末外的放假。
不過沒得出去玩,而是被揪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
等他們拿著“沒有骨折,注意破傷風”的報告從醫院回來,與收到信息匆匆趕回來善後的周溫文一起,正要琢磨晚飯的問題,家門口就被紀丹揚給堵了。
她說:“我請了廚師到家裡來,想請浩然吃頓飯,作為其中一部分謝禮。”
付熙看向付浩然,征求小朋友的意見。
小朋友指尖點在下唇上,問:“有骨頭湯嘛?”
給他看診的大夫說,骨頭湯有利於補鈣。
紀丹揚伸手摸了摸麵前小孩的腦袋:“可以有。”
付浩然:“好!”
經公安介入,同時周溫文又有安排人去詢問,初步的調查結果不等大廚施展完身手,就已送到他們麵前:
那中年男人先前是個收入可觀的智能家居工程師,有個相親認識的妻子,在家當全職主婦,兩人有個三歲的兒子。
看上去家庭美滿,可他其實早在妻子懷孕期間就偷過腥,還借著這個門道,認識了幾位會所裡的“大佬”,給他開了門路,帶他玩了一些遊戲。
早些年,周溫文的公司還沒成規模,所以那時的他要四處拉項目,碰上過不少亂七八糟的人,其中也有人試圖帶他去“玩”這些。
他冷淡道:“其實就是賭。”
那男人在一開始“玩”時嘗到了甜頭,很快就入了套,後續撲了幾回,把贏來的又起伏著輸了出去,甚至搭上了最初的本金。
他不信邪,於是就找所有相熟的人借錢,如此越陷越深,最後還暗自把房子抵了出去,也不去工作,下注一次比一次大,賭債也就越滾越大……
他的妻子還是等債主找上門才知道這事。她被刺激得不輕,一月前,帶著兒子一起跳江了。
“他說他們本來想讓兒子進這家幼兒園的。”
周溫文臉色極沉:“可他現在什麼都沒了,人也沒了活下去的念頭,覺得就算吃牢飯都比一身賭債強,就拿刀在幼兒園門口砍人,好‘給老婆和兒子陪葬,‘讓兒子在地下也有同學陪他玩’。”
“吔屎啦佢(吃屎吧他)。”付熙罵道。
刹那間,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到付熙身上,眼神錯愕間又混合了些許讚許,臉色不可謂不精彩。
隻有付浩然直白而又真誠地發問:“什咩似吔……”
付熙立即反應過來,用指尖抵住了付浩然的嘴:“是不好的話,彆學,彆學。”
小孩子學說話類似於訓鳥,總是學壞容易,學好難。臟話能從身邊人處收獲到更大的反饋,會因此讓小孩和鳥類覺得有趣,且爆破音也會讓人產生情緒上的興奮,從而不停地重複,直到最後形成習慣。
好在付浩然顯然不是一隻容易被“臟口”的小鳥。聽到付熙說不好,就將這一茬扔到西伯利亞去,兀自坐在位置上,又把這事重新想了一遍。
“瓦好像……比較幸運呢。”他嘀咕道。
紀寒聞言抬頭:“什麼?”
紀丹揚特地給兩位幼崽單獨弄了一張高度合適的小桌,讓他們相對而坐。
她是個在家也講求情調的人,甚至會在兒童餐桌中間放一束無儘夏,球狀的花束遮擋住對麵的小崽子,所以紀寒看不清付浩然的表情,隻恍惚感覺,對方口中明明說著“幸運”,但卻沒有往日裡的朝氣勃發。
他總覺自己厭煩付浩然過分的熱切與吵鬨,可真當人安靜下來了,卻讓他很不適應。
付浩然沒聽見紀寒的問話,隻自顧自地繼續嘟囔:“隻似……被丟掉惹。”
因為對他的感情不深,所以曾經阿叔最多隻是將他賣掉而已。甩著錢袋子,聽裡頭的銀兩碰撞間傳出的清脆響聲,在一片哄鬨的呼喊與笑聲中,轉身就又走進了賭坊。
不會回頭看他一眼,也不會因他而傷害彆人,僅僅是丟掉而已。
話說得支離破碎,但紀寒還是能從中拚湊出點脈絡來。他默不作聲地垂了垂眸,隨後就被一道清脆的“啪”給嚇睜了眼。
付浩然兩手往自己臉上一拍,試圖以此來讓自己恢複精神。
可是。
“唔。”被劃傷的手掌果然還是很痛的。
紀寒猜出這傻瓜做了什麼,無奈歎氣,抬高嗓子,喚道:“付浩然。”
付浩然“咻”一下從繡球花後竄出個腦袋來,黑溜溜的眼睛盈著一道亮色:“小紀怎麼啦?”
紀寒並未答話,挺直腰,一手搭在心臟處朝前躬身,而後念了句付浩然聽不懂的話,宛若遙遠天音。
付浩然歪頭:“什咩?”
“今天謝謝你。”
配合著對方撫心的動作,即便紀寒的話音很輕,付浩然依舊能感受到其間令人難以忽視的鄭重。
付浩然登時掛出燦爛的笑容,以極快的速度恢複元氣:“不用,謝!”
“瓦與小紀泥似好友!瓦費保護吼泥的!”
身為江湖兒女與好友相交,都是要兩肋插刀的!
紀寒迎著對方稚氣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說道:“好友就好友吧。”
忘年交……似乎也不錯,橫豎不會是什麼壞事。他心想。
然而對方領完情,居然開始一板一眼地教訓道:“不過……泥不似應該,應該叫瓦‘哥哥’咩?”
“紀阿姨嗦的,瓦們要有禮貌哦。”
……不錯個鬼。
紀寒合上眼,認命地再次喊道:“付哥,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