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西奧多莎滿意了這個解釋,年輕的紮比尼先生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讓她看出任何一點不對勁。但他遲早有一天要告訴西奧多莎,嘉德麗雅·亞克斯利不在德拉科·馬爾福的未婚妻名單裡是因為純血統家族們同樣篤定兩位亞克斯利先生會將女兒與養子訂婚,親上加親。而布雷斯·紮比尼正是那個養子——亞克斯利小姐早早在輿論上與他綁在了一起,也隻有西奧多莎可能還不太清楚這些。
他倒是希望西奧多莎永遠不要知道這件事——可是他又最清楚不過,她遲早要知道這件事。
那時候的她又是什麼表情,他又該怎麼麵對她的藍眼睛呢?曾經的青梅竹馬與過往共度的時光在這場“婚姻”落下帷幕之時便籠罩上一層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他們倆大概也會形同陌路起來。如果,如果西奧多莎足夠幸運,她可以嫁給一個她喜歡的人——布雷斯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光是在內心對他人未來的妻子懷有這種逾矩、過分的愛意,就值得克裡斯托弗把布雷斯摁在神的麵前跪上一天一夜再鞭打上一天一夜。
他早在沒見到克裡斯托弗前就犯了這道戒了——他興許該去懺悔的,布雷斯想,忽然有些疲倦地意識到,哪怕他並不算信仰那位萬能的主,但此時此刻他也隻能求助於祂,因為也隻有祂能聆聽他的罪孽。
“你看上去好累。”西奧多莎咕噥道,纖白指尖撥弄著自己剛剛得到的新胸針,“我怎麼記得有傳言說你善於在社交場上散發個人的魅力,屬實是斯萊特林的交際花。”
“那今晚我就把這個稱呼送給你心心念念的梔子花好了。”布雷斯依舊靠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無時無刻都精力充沛地交際,更何況那些純血統少爺們隻是與我聊天當消遣而已。”他灰色的眼睛此刻倒顯得有些冰冷,“我們已經到了要學著大人那樣結交權貴的年齡啦,多莎。他們現在希望結交那些黑魔王的支持者與魔法部的高官。”
“噢,我想女孩們也是。”西奧多莎倒也不氣惱,“難怪你可以躲在這裡,而我不得不在外麵被她們圍追堵截:現在是食死徒的女兒比商人的兒子值錢的時候了,小紮比尼。”
“梅林,我不是那個意思。”年輕的紮比尼先生挺直腰,著急地要說什麼,但西奧多莎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你隻是告訴我這群人在尋找一個最合適的目標,然後竭儘全力地為自己撈到好處罷了。不過,至少你現在沒去攀附誰。”
“哈。”布雷斯聽見她這麼說,忍不住為她身上的天真微笑,但隨之而來的隻是歎息與搖頭,“我在攀附一位食死徒的女兒呢,小諾特。你不會沒看出來吧,親愛的?我都把她騙到紮比尼宅來啦。”他用上了他同那些夫人小姐時說話的腔調,那雙原本冷冰冰的灰色眼睛裡也好似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柔情。這是他學會的生存之道,也是他在旁人眼裡的真實麵目——大抵會讓多莎感到陌生,不過她得看清自己了。
西奧多莎隻是看著他——她眼裡有一種布雷斯從未見過的東西在不斷發酵,使得她看起來更像旁人口中那位高傲冷漠的小姐了。她微微湊近布雷斯,臉上的表情並未因為他剛剛一語道破的真相而發生太多變化:“這是攀附,還是你的真心?”
“作為被攀附的人,我自詡比你看的更清楚一點點。”西奧多莎不去管現在已經有些呆愣的布雷斯,學著他的樣子靠在沙發椅背上,“誰攀附彆人時這麼優柔寡斷的?更何況你也根本沒在取悅我。”
“……取悅,你不開心?”布雷斯輕聲問道,“在這裡你不開心……”
“沒有,沒有。”西奧多莎搖頭,更正了自己的話,“我沒有不開心,隻是我看出來你沒有在取悅我——你應該跟我講很多很多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強調我們的情誼,然後讓我對你們紮比尼家死心塌地。可是你沒有。我猜,你甚至因為不肯給我寫信被懲罰了。是這樣嗎,布雷斯?”
被她點名的那一位很想開口辯駁什麼,但最終選擇不去說什麼,隻是緩緩、緩緩地抬起眼睛看著她:“我想,德拉科應該很慶幸你是個女孩——如果你也是一位男孩,恐怕特彆調查組主席的位置歸誰坐還是一個問題呢。”
“那可不一定。”西奧多莎沒太聽明白為什麼布雷斯要提到在他們五年級時創辦的那個組織——當年的烏姆裡奇高級調查官在斯萊特林內部大肆宣揚波特組建了一個“反抗者組織”,幾天後便迅速成立了一個以斯萊特林學生為主的反反抗者組織。當時的主席就是德拉科·馬爾福。布雷斯也參與了那個組織,不過因為學業原因隻是隨便巡了幾次夜:西奧多莎知道的清清楚楚,布雷斯的成績隻能勉強跳一跳去拉住高級班的尾巴尖,他隻好在那一年選擇自己寫作業,而不是找他那位神秘的代筆。好在,他的O.W.L.s成績至少看上去十分漂亮,於是他在六年級又開始跟找代筆幫他解決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作業——也是奇怪,今年他居然沒找代筆幫他解決亞克斯利先生給他布置的暑假作業。
“你比德拉科更敏銳,小姐。”布雷斯打量著她的眉眼,好像真的在想象一個身為男孩的西奧多莎長什麼模樣:小諾特先生想必會有著一頭同樣是金色的漂亮頭發,家族祖傳的藍色眼睛或許會襯得他很有魅力,微微翹起的眼睫毛興許不會這麼長,但照樣會顯得小諾特十分英俊或是美麗——梅林,他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但是他的心底卻有一個怪聲叫囂著質問他,質問他倘若今晚坐在他身旁的真的是一位小諾特先生,他此刻的悸動與心跳依舊屬於他嗎?他會喜歡那位同樣是青梅竹馬的小諾特先生嗎?他會如何對他,如何看他,如何與他共處,又會如何麵對他們二人的未來呢?比德拉科更加敏銳的諾特將是男孩中有力的競爭者。布雷斯眯起了眼睛,卻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鬱結:他對青梅竹馬的這番感情究竟是建立在她的聰明不會威脅到他,還是建立在西奧多莎隻是西奧多莎上?
“但如果我是男孩,我恐怕不會像現在這樣了。”西奧多莎的嘴角耷拉下去,她想起自己父親在葬禮過後與舅舅的那一場談話:艾德裡安舅舅再三逼迫父親保證,西奧多莎必須成為諾特家族的繼承人,哪怕自己的父親要續弦、要給她生弟弟妹妹。
“我不會再娶的。”諾特先生低著頭。穿著黑衣的他顯得消瘦又冷漠,“德維娜會是我唯一的妻子,莎莎也是個乖孩子。隻要她平安地長大……”
“諾特,你我都知道如果我外甥女隻是乖巧,她哪怕繼承你的位置也隻會被你那群亂七八糟的親戚遠親和他們該死的兒子拿捏著當一個沒用的漂亮廢物。”一身黑衣的艾弗裡先生凶巴巴地開口,同她印象裡吊兒郎當的舅舅並不相似,“她必須被你按照培養一個家主的方式培養——她必須與那些混小子平起平坐,她甚至不得不比他們更厲害。我們都知道那些輿論會如何對待一個女性家主。她不得不被擺在一場男人的遊戲裡跟他們同台競爭。”
“你做得到嗎,諾特?如果你做不到,恕我直言,我會帶走我姐姐唯一的女兒。”西奧多莎隻聽到了這些,後麵的話在她內心的一團亂麻裡徹底被淹沒。也是在那天以後,諾特父女雖沒說什麼,但都心照不宣:她的生活不再是依偎在母親身旁當一位乖巧的諾特小姐,而是站在父親的身側學著成為一名未來家主。
如果是男孩的話,西奧多莎想,恐怕沒人會要求小諾特先生比彆人家的男孩更強。因為他就是默認的家主,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無從撼動,他要做的就隻是長大而已:會有人替他掃平前路,他隻需要沿著諾特家祖祖輩輩的男人們走過的那條路一路走到底就行了。
如此順利的人生,她估計是享受不到的。布雷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任由她享受著他的沉默——直到他們再次對視,互相從對方眼裡看見了憂愁。外麵的樂聲同笑聲一起徜徉,就好像他們身處兩個世界一般。
“你們家選的曲子不錯。”西奧多莎選擇換了個話題,“聽起來很有夏天的氛圍,冰鎮的汽水與包裹著冰激淩的泡芙……啊。”
“你餓了。”布雷斯用了一個肯定句,同時感受到自己的胃也空空如也——他躲進這裡時沒來得及拿上食物,剛替自己的膝蓋敷好藥便又接待了闖進來的西奧多莎。他凝視著少女淺藍色的眼眸,本想叫家養小精靈幫忙拿一些食物,卻又想起西奧多莎先前跟他提到的“珠兒”和什麼“烤肋排”——他忽然也有點想吃這道菜了。
布雷斯站起身,朝著青梅竹馬伸出一隻手,臉上露出一絲狡黠與反叛的意味:“走,我帶你去廚房吃點東西。”
“你的腳還好嗎?還有,從外麵?”西奧多莎無比自然地將手放在他手心,站起身後便抽回了手,“那我們不就被看見提前離場啦?”
“這邊有通向走廊的門。”布雷斯引著她走到門前,伸手一推便推開了這道隱蔽的暗門,“走了,希望這個點沒人在走廊上亂跑——我的腳?我的腳有什麼問題?”
於是他們倆就成了亂跑的那一對:諾特小姐提著裙擺,跟在紮比尼先生後麵,一路小跑著七拐八拐。她不免想起他們倆小時候也是這樣喜歡到處亂跑,可現在他們長大了——但還是可以到處亂跑。
有多少人長大後還能如此亂跑呢?西奧多莎加快了腳步,甚至跑到了布雷斯跟前:紮比尼先生由於訝異,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由於奔跑時導致金發飛揚,露出大半個後背——西奧多莎本就皮膚白皙的像個娃娃,在紮比尼家的夜色下更是籠罩著一股朦朧。她回頭,唇角的笑意微微的,但更多是一種肆意:於是布雷斯也忍不住跟著她笑,直到他們倆繞來繞去,來到了廚房。
珠兒的烤肋排確實味道不錯。雖然一廚房的家養小精靈都被他們嚇了一跳,但珠兒,作為掌管“西奧多莎小姐”夥食多年的家養小精靈,很快便想起來小姐這是帶著紮比尼少爺來吃烤肋排。在家養小精靈的魔法與廚藝的加持下,他們倆很快便得到了烤肋排,又去拿了兩杯晶瑩剔透的飲料後便離開廚房,坐在走廊上開始享用美食。
曼徹斯特今晚難得沒有下雨,而他們剛從宴會上逃脫,身上的熱氣與烤肋排的香氣混合著,促使兩位年輕人胃口大開。等到吃完後,他們才反應過來自己吃的有些飽,隻能慢悠悠走著回去。整個紮比尼宅好似都已經被樂聲籠罩,布雷斯覺得自己的腦子輕飄飄的,想要多看看漂亮的青梅竹馬,又覺得這真是大逆不道。西奧多莎也沒有好多少:她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她小時候最熟悉的舞曲——第一支交際舞演奏的就是這隻曲子,她記得她跟布雷斯難得第一次跳舞就很有默契,互相踩了對方兩腳。
當她的目光與他的眼睛相會時,西奧多莎開了口,如同一位真正的紳士:“你想跳舞嗎?”
“If you wish.”布雷斯任由大腦被暈乎乎侵占,接過了她的手——跳舞有益於消食,而他們兩人顯然是一對完美的搭檔。綠色裙擺同墨綠色的長袍揚起的弧度格外類似,而她稍稍仰起頭,去看布雷斯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看她。直到走廊的儘頭,他們二人緩緩隨著舞曲最後一個音的落下而分開。在他們之間縈繞的一層東西忽然像被打破了一般,引得兩位頭腦發熱的年輕人無不感到害羞的——布雷斯率先替她推開門,一會兒二人便又回到了社交場上。西奧多莎今晚沒去跳第二支舞,布雷斯也是。她被那些小姐們圍住,而他則穿梭在那群純血統少爺之間。直到晚宴結束,西奧多莎換下了裙子和胸針,穿著睡裙躺在被窩裡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們倆在廚房喝的不是果汁,而是雞尾酒。
家養小精靈幫她將綠裙和胸針還給了紮比尼夫人——後者披著自己的絲綢睡袍,一縷金發垂落,被膚若凝脂的美人輕柔地撩回耳後。她看著這條裙子,聞到了它身上香水、酒水與烤肋排的味道,忍不住挑起眉頭:這倒是讓她想起一些什麼來了。
克裡斯托弗·亞克斯利打開門的聲音和嘴裡罵罵咧咧的抱怨讓茱莉亞·紮比尼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知道丈夫今天生氣的原因。他的兄長一家並未出席今晚的宴席,理由是魔法部的事物繁多。克裡斯托弗還特地邀請了嘉德麗雅小姐單人前來,卻被那個嬌縱的小姐在最後一秒通知她要去和閨蜜“同遊倫敦”——誰知道那個閨蜜是誰?她的兩位好友可都是在紮比尼家的宴會待著呢。
“布雷斯越發難以管教了。”克裡斯托弗脫下外套,開始第三個程序——罵他的養子,“他今晚前半截宴會根本不知所蹤,梅林才知道他躲哪兒去了。”
“他生性如此。”茱莉亞敷衍道,沒料到克裡斯托弗換完睡袍後居然湊到她的梳妝台前,肆無忌憚地從上至下打量她和她的梳妝台:“這是什麼?”
他指的是那條綠裙。
“我的舊禮服,今晚借給小諾特小姐穿了。小姑娘剛剛派家養小精靈送到。”茱莉亞不喜歡他這麼探頭探腦的目光,索性站起身來打算就寢,“在我進行歐洲旅行時買的,大概過了快二十年了。”
當然不到二十年。她心底的聲音告訴她——這不是她買的裙子,是一個人送給她的。當時她在西班牙的一個小鎮同那些麻瓜們一起狂歡,在意興闌珊之時,她看見了一個無比英俊的男人。
她隻看見了那個男人。
一見傾心或是見色起意。年輕的茱莉亞·紮比尼並不在乎一夜情的對象是誰,也不介意將一夜情發展到一周情,再變到兩周情。他們分開的前一晚,西班牙男人拉著身著綠裙的她的手,邀請她跳舞——啊,茱莉亞想,就像她的兒子也在和身著綠裙的小諾特跳舞一樣。
她在走廊的陰影處端著一杯酒,平靜地看著布雷斯與西奧多莎在遠處跳著舞,想起自己也曾在某個夏日的夜晚和當時的舞伴逃出狂歡,大笑著跳過一支未儘的舞。她的舞伴並沒有觸碰她裸露的後背,隻是在一曲終了後告訴她,你很漂亮——伊比利亞男人深灰色的眼睛裡向來暈染著一層冷意,可是他望著她時,灰色的眼睛裡隻有她的倒影:金發藍眼的綠裙美人被他環著腰,最終緩緩鬆開了手,就此離彆。
第二天,茱莉亞返回了英國,遵循約定與自己的第二任未婚夫見麵,接受自己的未婚夫在婚宴的前一周暴病而亡,而她當天裹著黑紗嫁給了未婚夫鰥居的叔叔。訂婚,結婚,生育——她可憐的第三任丈夫還未來得及看見她生下的孩子便死於魔法造成的意外,她帶著繈褓中的嬰兒和丈夫留下的大筆遺產離開了那個家族,同樣身披黑紗。她在母親的眼淚下歎了口氣,讓家養小精靈去照料那個有著棕色皮膚與黑色頭發的嬰兒:“沒有父親就沒有父親,直接跟我姓算了。”
她轉了轉眼珠,給兒子起名字時仿佛在玩一個遊戲:“布雷斯·紮比尼,聽起來很好聽。”
再接著是好幾任未婚夫與好幾任丈夫吧?她情人的數量跟布雷斯的年齡一起增長,恐怕比小孩長得還快些。她都有些記不清那些同她約會的純血統男人長什麼樣了,可她卻獨獨記得那個人……
她記得他的黑發,他的灰眼睛,還有他與大部分英國人並不相同的、獨屬於伊比利亞半島的棕色皮膚。他在跳舞時也讚美她金色的長發,讚美她藍色的眼睛,還有她與大部分西班牙女孩並不相同的白皙膚色,與她的綠裙。
他送給她的那條綠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