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南洲不會覆滅,這片土地肯定還有人活著,我們一定能救出他們。”
他說:“你不要哭,信我。”
鱗片迅速覆蓋上季雲間的全身,隨著一聲滅頂巨響,第三道天雷轟然炸響。
白茲的眼睛、嘴角都在流血,他艱難地擠出一絲喘息,不慎又咯出一大口鮮血。
他一隻手握著插進自己胸口的斷虹,仿佛這樣就能減輕疼痛一般,另一隻手伸向宿莽,手掌血肉模糊,依稀能看見幾隻光禿禿的肉團是手指。
那上麵有一小顆跳動著的透明的火苗。
純淨純潔之人的魂魄則致純五色,不受世俗汙染。
白茲不顧從自己口鼻中瀑布一般噴出的血液,隻盯著宿莽的眼睛:“最後……送你。”
宿莽知道師父的意思,他握緊拳頭又鬆開,又握緊又鬆開,最後輕輕捏過那朵小火苗,吞入腹中,他額頭白色的光暈一閃,沒入肌膚之下。
“知道……你是誰嗎?”白茲喘息著問他。
宿莽點頭又搖頭,他欲伸手去握師父顫抖的手,但還未觸及,師父的整條手臂寸寸斷裂,化為灰燼。
他用最後一絲墮魔法力將宿莽緊緊裹住,保護得滴水不漏,以一己之力承受住了最後一道天懲天雷,他的軀殼消散於天地便是必然。
“甚好,”白茲卻好像完全不在意,虛弱又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終於……不枉費我幾百年的心血。”
白茲費力地仰起頭:“我動不了,陌回,你抱抱我好嗎?”
宿莽心底灌滿了極寒的北風,他跪下去抱住師父卻撲了個空,徒剩懷裡一片灰黑的煙霧,空空蕩蕩,風一吹便洋洋灑灑,乾乾淨淨。
斷虹跌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宿莽徹底失了歸處,再也無處讓他顧星辰,再也無人愁他獨行路。
他仰天長嘯,卻喉嚨乾澀,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穹頂陣法寸寸剝脫,像一點一點慢慢消失的水泡,泛著五彩琉璃的顏色,虛幻又美好。
陣法之外驟雨已歇,四處是被雷劈得焦黑的沙土,空中烏雲儘散,明月高懸,直白清冷又赤/裸淡然地看著這一切。
安隅好不容易抱著嬰孩爬出沙坑站在一處沙丘底端。
一顆暗紅的血珠自穹頂陣法潰散處緩慢升起,在皎白的月光之下,清風吹拂之中搖晃一陣,忽然又朝下飛速墜去。
這一幕似曾相識,它曾無數次出現在安隅的夢中,她無數次幻想自己抓住了它或者從魚腹中取出了它。
安隅懷抱嬰孩朝那顆血珠狂奔,期間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渾身是傷卻渾渾噩噩不覺得疼。
她從來沒有如此急迫過,扯開嗓子大喊:“我不要,我不要了!季雲間我不要了。”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
待她翻過一座沙丘,血珠已經不見蹤影,再越過一座沙丘,她看見躺在空曠又平坦沙地裡的季雲間。
安隅喘著粗氣停下腳步,將嬰孩放置在一旁,極輕極輕地朝季雲間走去。
他是被煉化的鮫人,不單單是修道之人這麼簡單,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神兵神器,就算是上界遺落在人間的靈寶也不過如此。
此刻他全身覆蓋上珍珠白的鱗片,一條又寬又大的魚尾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沙地上。
安隅走近輕輕摸了摸他的尾巴。
季雲間閉著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我猜你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摸我的尾巴。”
安隅想笑又想哭,不輕不重地拍了他手臂一下:“你嚇死我了。”
季雲間依舊沒睜眼:“剛剛承受過天懲,你輕點,疼。”
安隅將手輕輕鑽進他的手掌中:“南洲沒事,謝謝你季雲間。”
季雲間又輕笑一下:“安隅,我好像是壞了。之前我求死不能,現在居然想到這個世上有你就不想死,還想跟你說很多很多話。”
安隅吸了吸鼻子,嗤笑他:“你腦子確實壞了,我可不是良家女子。”
季雲間半晌才說話:“安隅,我不想死。”
安隅握緊他的手,卻感覺掌中一片粘膩,她抬起手借著月光看清楚手中的全是季雲間珍珠白的鱗片和一片血紅。
她慌了神,想將它們拚回原處。
季雲間又淡淡道:“安隅,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安隅將鱗片一片一片覆蓋在季雲間的手掌中:“你彆想,我不要。”
季雲間碰觸到安隅的手指虛弱地彈跳兩下,隨即像是一道青煙,消失在安隅眼前。
安隅知道是自己修為低下,所以才看不見他是怎麼消失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朝哪個方向走了,四周的氣息被他掩蓋得乾乾淨淨,隻剩她手中兩片還沒來得及拚回去的鱗片。
忽然月影之下一陣雲霧繚繞,真氣翻騰,她仿佛聽到來自遠古的咆哮和搏鬥,過了許久,一陣劍氣襲來,肅清橫停在她眼前,劍尖擺放著一顆雞蛋黃大小的潔白的琉璃珠子。
安隅將它取下來,捧在心口,失聲痛哭。
他送給她自己的生命,可她卻如此貧瘠,空無一物。
天地無垠,荒漠長河,芳華待灼。
不知從什麼地方陸陸續續冒出一些人站在遠處的沙丘上,他們或互相攙扶,或擁抱彼此,有的哭有的笑,慶祝自己的劫後餘生。
唯有安隅匍伏在沙地上哭得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