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珍藏的那件戲服,它的主人就是阿寧,對嗎?”
“是。”
他永遠記得她鮮活的笑顏,像漫山遍野盛開著大朵大朵鮮豔的花。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後來……
發生了什麼……
十幾年過去,他卻始終不敢去回憶那段日子。
因為每回憶一次,對他來說都是一場漫長的淩遲。
那場本可以其樂融融的生辰宴以慌亂結尾。
飯菜跟桌椅一起散亂在地上,被慌亂中的人們踩在腳下,碾了又碾。
錢婆婆讓人找了城中最好的穩婆來。錢爽的丈夫得了消息,也火速趕來了。
一堆人圍在屋外,心情沉重又焦急地等待。幾個時辰過去,屋裡傳來的叫喊聲越來越弱,慢慢化作一道微弱的歎息。
穩婆這時走出來,臉色陰沉地說:“胎位不正,再加上大出血,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了。”
錢婆婆險些暈厥過去。
阿寧也坐不住了,她闖進去,看到錢爽的臉色蒼白如紙,心像是被鈍器狠狠砸了一下,悶悶地疼。
她過去拉住錢爽的手,哽咽出聲:“姐姐,你堅持住……不要放棄,一定會好起來的。”
錢爽的嘴唇也是白的,因為脫力幾乎皸裂。她虛弱地笑著:“對不起,阿寧,沒能讓你過好這個生辰……”
“彆哭。他們說,如果生辰是哭著過的,那將來一年,就都要哭著過了。”
說完,她轉過頭,對站在門口的錢婆婆微笑:“娘,孩兒不孝,不能給您養老送終……”
強撐著說完這幾句話,她就再沒有了力氣,身體開始一點一點地變冷。
阿寧悲痛欲絕,終於哭出聲來:“姐姐!”
錢婆婆也流下眼淚,身子一歪,就向後倒去。
之後幾天,院子裡掛起了白幡,戲班裡的人皆身穿縞素。原本時刻歡快的戲班,一夜之間,變得寂靜非常。
錢爽的丈夫來接走了她的遺體,畢竟媳婦嫁了出去,死後是要葬在婆家的。
戲班眾人連夜為她建了一間靈堂,供奉她的靈位,以便吊唁。喪事繁雜,又是一屍兩命這種不祥之事,戲班決定未來半個月都不會再開台唱戲。
其實要說繁雜,也不儘然。隻是每個人都閒不下來,都想做些什麼,就連那些可做可不做的事也一並做了,仿佛隻有忙碌起來,才能衝淡心底的悲痛。
世事無常,誰又能想到,前幾日他們還樂嗬嗬地給阿寧準備生辰宴,生辰宴過了一半,就喜事變喪事了。
而阿寧呢,則一直在靈前跪著,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段胥跟著幾個師傅做了不少活,看著她的背影,不免有些擔憂。
他走上前,點上幾根香,在錢爽靈前鄭重地拜了幾拜,然後緩慢地走到阿寧身前,說道:“吃點東西吧。”
阿寧沒有抬頭看他,隻是麻木的搖頭。這些天有很多人走到她麵前,跟她說句話,她每次都是這個回應。
段胥蹲下身,溫柔地安撫:“她看到了,也會擔心的。”
阿寧想張張嘴唇,眼淚卻搶先一步,橫衝直撞地落下來。
阿寧啞著嗓子小聲抽泣:“姐姐她走之前……還在愧疚破壞了我的生辰。如果不是因為我……姐姐……是不是就會安然無恙。”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隻是感覺,是自己害了姐姐。
段胥的心莫名有些痛:“怎麼會呢,這不是你的錯。阿寧,你要振作起來啊。我知道你難過,可有一個人,她隻會更難過。她現在很需要你,阿寧。”
阿寧抽噎的聲音停了,“你是說……婆婆?”
段胥點點頭,說道:“錢婆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已經幾日沒出來了。”
阿寧沉默了一會兒,剛想起身,就聽見外麵傳來劈裡啪啦的響聲,隨後是淩亂且慌忙的腳步聲,再然後是一道歇斯底裡的驚叫。
這叫聲戛然而止,似乎是被身邊的人捂住了嘴巴。
阿寧的心裡咯噔一聲,連忙起身跑了出去。
段胥不放心,便緊跟其後。
錢婆婆的房間外圍了一堆人,孫叔、趙叔,還有趙阿嫂在裡麵。
這種情況,一看就很不妙。
阿寧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她撥開擋在身前的人,衝進了房間。
孫叔坐在錢婆婆床前,止不住地歎息,趙阿嫂跪在一旁小聲哭泣。
趙叔回頭看見了阿寧,向門外的人怒道:“不是說了讓你們彆驚動她的嗎?”
阿寧帶著哭腔:“這麼大的事,怎麼能瞞著我?”
她衝過去,趴在錢婆婆床邊,用手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她的身體。
冰冷的,冰冷的,還是冰冷的。
阿寧給她蓋上被子,用手在錢婆婆胳膊上小心搓著,想讓她的身體回暖一些。
阿寧還用嘴哈著氣:“婆婆……現在不冷了,不冷了……”
她不停地念叨著,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到後來,像是發現怎麼捂都捂不熱,她再也忍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趙阿嫂過來抱住她,兩個人一起抱頭痛哭。
一起喪事變成了兩起,戲班眾人把錢婆婆的遺體擺在為阿寧建的靈堂中央,又將母女倆的靈位擺在一起。
阿寧跪在靈前,口中喃喃:“都怪我…”
如果她一直陪在錢婆婆身邊,安慰她,照顧她,事情可能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可她被錢爽的死衝昏了頭腦,連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
孫叔安慰她道:“孩子,這不怪你。老錢也是突然走的,前兩日我去看過她,見她仍然好好吃飯睡覺,還讓我給你送吃的,安慰你,叫你不要太過傷心,我便以為她沒什麼大事。真要怪罪起來,隻能怪我疏忽大意。”
孫叔說完,突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趙叔也扼腕道:“你這是做什麼!現在是怪來怪去的時候嗎?老錢生前,最在意的就是這個戲班,這是她畢生的心血,我們幾個人還得好好的,替她把這個戲班撐起來!”
孫叔一甩袖子,說道:“乾脆讓戲班再多停幾天好了!”
趙叔怒斥他:“你在說什麼胡話?你說不開就不開,戲班上上下下那麼多人,靠什麼吃飯?人家最多礙於情誼,等我們半個月,之後如果還吃不上飯,是要出人命的。戲班如果因為這個就散了,你有何臉麵下去見老錢,有何臉麵見列祖列宗?”
“半個月後,戲班無論如何都是要再開起來的。你們現在這副樣子,拿什麼開?阿寧這樣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年近半百的人了,怎麼這樣沒有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