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薑蘿原本想問那一團刺墨的由來,但轉念一想,這樣不就暴露她偷看到先生胴.體一事了嗎?多麼沒分寸,多麼不檢點呢!
薑蘿還是個皮薄麵嫩的小姑娘,她不好意思拆穿自個兒險惡居心的。就讓這事兒,變成一個無人提及的美麗誤會好了。
“哥哥,阿蘿來得不久,什麼都沒看到。”
她負著手,靦腆地碾著鞋尖子,兩隻水汪汪的杏眼做賊心虛地盯著地皮。
此地無銀三百兩麼?蘇流風歎了一口氣。
但他並不想和小孩子談論太僭越的話題,於是兩廂緘默,今夜的切磋就這麼不清不楚地過去了。
蘇流風從匣子裡摸出一包核桃,拿重物敲開,任薑蘿在他房裡挑揀核桃肉吃。
他則抽來乾燥的帕子,小心絞乾烏發。
從前沒有擦頭發的習慣,是周仵作和阿蘿見著了,非逼著他烘乾,免得年長以後犯頭風症。
而薑蘿體恤先生慣了,一見他哪處疏忽就想上前搭把手。蘇流風無奈,隻得用核桃肉換下小孩手裡捧著的乾帕子,小心擰乾潑墨似的順滑黑發。
屋內燃了一盆炭,這是灶房裡的周仵作勻出來的一堆燒沒了的草木灰與柴薪,又丟了一些無煙的竹炭進去,煨住那一團餘溫。
阿蘿和蘇流風的房裡各擺一盆,怕人窒在裡頭,窗戶拆了一扇,封了一塊牡丹鴛鴦厚氈毯上去遮風。
庭院裡,米粒大的雪絮簌簌,落地沙沙,聽起來不吵鬨,反而心頭蒸騰一蓬蓬的熱。
薑蘿抖著小短腿,一麵吃零嘴,一麵看蘇流風坐在桌對麵烘頭發,身上心上都暖烘烘的,極為愜意。
沒一會兒,周仵作在屋外喊飯:“阿蘿,小風,來吃飯咯!今晚宰了條魚燉豆腐湯,香得很!”
“這就來。”蘇流風鬆鬆垮垮縛了發,伸手去牽薑蘿。
薑蘿指頭縫裡全是核桃粉屑,剛想抹粉襖子下擺,蘇流風就遞來帕子,小心翼翼幫她清理乾淨了。
白玉指節扣住薑蘿胖乎乎的五指,沿著虎口,一路抹到指縫間。
每一細枝末節處,蘇流風都悉心關照到。特彆是擦拭手掌的力度也把控精準,不至於搓疼薑蘿。
蘇流風為了遷就小孩子,撩起新換的衣袍,單膝跪地,矮下身段。
薑蘿不必踮腳或仰首,也能看到兄長那纖長卷翹的眼睫——漆黑發亮,如鳥雀的黑尾翎,很招人。
比她一個女孩兒還好看。
“哥哥這麼俊俏,往後能找到比您還要漂亮的嫂嫂麼?”
薑蘿心裡想什麼,忽然脫口而出。這話可不像一個七歲多的小姑娘該講的話,她還是好好想今晚要吃蜜橘還是乾棗吧!
哪知,蘇流風全然不在意這些。
他隻是輕輕笑了下,說:“我不娶嫂嫂,一輩子在家裡陪著阿蘿,好嗎?”
“可以嗎?”雖然薑蘿知道,這隻是少年郎哄孩子的權宜之策,全無實現的可能。
“自然,所有事都能如阿蘿妹妹所願。”蘇流風一如既往溫柔,“好了,走吧,飯菜都要涼了。”
薑蘿歡歡喜喜地踏出門檻。
她心想:年輕人還嫩得很呀!往後見到了喜歡的姑娘,巴不得趕緊求娶進門呢!
從前吃飯都是擺在庭院裡,近日風雪太大,改設在灶房裡。灶膛火不熄,在這裡吃飯,既亮堂又暖和。
周仵作不僅僅燉了一鍋酸菜豆腐魚湯,還買了河蝦、冬筍,泡軟了的腐皮,炒了香噴噴的三鮮菜。
都是薑蘿喜歡吃的菜,她魚湯拌飯,吃了一大碗,肚子鼓囊。再要吃,蘇流風小心攔下寵孫無度的周仵作,委婉地勸:“上一回阿蘿就是吃多了才不好克化,一整夜嚷肚子疼,周阿爺要是真疼她,這回彆慣著她了。”
周仵作訕訕放下碗筷:“你蘇哥哥說的是,彆任性!乖乖聽話。”
聞言,薑蘿呶呶嘴,不想順從,又不敢和蘇流風作對。她隻能死守住自尊心,提了個條件:“哥哥給我講故事哄睡好麼?”
蘇流風拿她全沒辦法,隻得應允。
臨睡時,蘇流風真的捧了一卷書來給薑蘿說奇聞異事。
不得不說,先生兩世講解故事都那麼枯燥冗長,不消一刻鐘,薑蘿便昏昏欲睡了。
不過,這一世到底和上一世有所不同。
從前,她想蘇流風哄哄她,他可是百般推諉,哪裡如今時今日,先生不但會給她念睡前故事,還曉得隔著軟被拍背哄小姑娘入睡!
這就是當家妹的好處呀!美滋滋!
是夜,薑蘿迷迷糊糊,又夢到了前世的事。
那一日是及笄,薑蘿在皇宮殿庭行完大禮。歸府後,她喝了好多酒。
薑蘿第一次擺尊長的譜子,用公主的特權。她遣散了庭院所有人,唯有十幾壺酒同她作伴。其中有南潯酒、郫筒酒、蘭陵酒,每一壺,薑蘿都能說出一點點名堂來,如數家珍。
趙嬤嬤知薑蘿脾胃差,一時勸不住,怕她有個閃失,隻得攔了蘇流風來寬慰三公主。
薑蘿吃得半醉半醒,有了醉意也不惱,怔怔地凝望星河低垂的夜幕出神。月牙纖纖的,猶如一彎銀鉤,薑蘿越看越迷糊,瞧不真切了,又拆下發間的簪子,伸手潦草地攪了攪烏發。
她全無皇家人的體麵,想到今日皇帝該和她這個剛剛成年的女兒講講話……隻可惜禦書房內,父君還不曾開口,薑敏的病訊便傳來了——他最疼愛的二女兒燒得神誌不清,夢魘裡一直在喊“爹爹”,奴仆看得實在心酸,求陛下入殿探病。
不必薑蘿說,她都知道,皇帝一定心如刀絞。在她沒居於宮中的十多年,薑敏是皇帝最為疼愛的皇女。
這一份父愛,任憑她使儘渾身解數也奪不走。
薑敏偏偏要今日生病嗎?她分明是和薑蘿耀武揚威來的。
誰稀罕和父親講話?少說兩句又不會死!薑蘿悻悻然躺在廊廡底下,當一具死透了的屍體。
直到她眼睛一閉一睜,麵前出現了一個身影孤清的男人。入了小姑娘鴉青色的瞳仁,薑蘿才瞧見他眉清目秀的麵容。
先生來了。
薑蘿屏了半天呼吸,直到鬆霜綠的長袖落下,輕輕搭攏至身上,她才知道喘氣兒。
隨後,薑蘿身體稍稍懸空,是蘇流風將她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