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烈日如火。
“阿耀,近些天上學要注意些,儘量不要出書院。最近天氣大旱,糧食顆粒無收,長安來了許多人。聽到官府判案沒有,有人燒殺搶率,惡事做儘。要防著些,知不知道?”
七月中旬以來,長安陸陸續續有遷徙者,在城中乞討為生。
時日漸移,流民越來越多,紮堆一角,乞求吃食。饑餓蠶食人心,一起搶食案發生後,愈發勾動蠢蠢欲動的心,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搶食,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遍布各個街道。有頭破血流者,重至人死,已有多人因此喪命。
官府判了一起案件。
起初,流民饑餓難耐,見野狗啄食屍體,幾番掙紮後,於求生麵前,棄了理智,成了吃人者。見者愈多,參與者愈多,分食不足以飽人腹,遂起害人之心。
有人夜行,至偏僻處,見眾人圍著一具屍體,如餓虎撲食,大驚而遁逃。
食人之事於是廣為人知。
官府貼了告示,廣而告之:重罰食人者。
人們惶恐,夜間閉門而不敢出,白日更不敢開店做生意,京中治安欲亂。流民更是強搶集市,製造慌亂。所幸官府出兵,加緊城中巡邏,治安才微微好轉。
十七站在告示前,擁擠在泱泱人群中。她不識字,委托圍觀者念了一遍告示內容。
她愁容更盛。
十七替喬耀整理著裝,細心囑咐道:“要跟著阿兄一起,平時呆在書院,等放學再回家,不要亂跑,不要讓娘親擔心,知不知道?”
喬耀背好書包,頭頂帽子,乖乖點頭。
“去找阿兄上學吧。”
他這才出門。
十七帶喬一去集市買菜,路上常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流民堆積在破敗的屋簷下,互相擁擠著,偏偏這片狹窄處,是他們少有的安身之所,忽有無力之感。
她也經曆過饑荒,知道餓肚子的滋味。父母在賣了她之後,過了幾個年頭,因饑餓而死在田裡。
喬一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她緊緊抓住十七的衣服,害怕得不敢東張西望。
十七拍拍她肩膀,所幸一路走來人很多,又因官兵巡邏,這些人隻是像餓狼一樣,以貪婪的眼神死死叮咬她們,那饑餓的目光讓人發顫。
十七拍拍喬一的肩膀。
喬一緊張的心微微鬆懈,仍在緊繃著。
集市上,十七挑了些蔬菜。
“喬家娘子,隻買這麼些?不買點豬肉?”
攤主吆喝,十七笑笑回絕。
最近夫人給的銀兩很少,怕是買不起昂貴的肉類,她隻能買些雞蛋添點葷腥。這是限定消費裡,最劃算的食物了。
喬一拎著菜籃子,乖乖等十七付錢。集市內有小攤販,一些著儒服的讀書人常坐在那兒評頭論足,議論紛紛。
他們集思廣益,好似知道得更多。
“怎麼最近這麼多流民?”
“不止長安,很多城市,皆有流民奔波。今年大旱,尤其是西部地區,顆粒無收,平野儘是白骨堆疊,千裡無雞鳴。為求一線生機,這萬裡長途,兼之烈日曝曬,風塵仆仆,又算得了什麼。”
時聞歎息聲。
喬一正聽人言。她竄梭街道,聽老者奄奄之氣,婦人啜泣,壯者嗟歎。
茅草屋下,角角落落是人群,虛弱躺倒,或互相依偎。另有斑白老者手中執仗,又端破碗,蹣跚而行。
喬一扯了扯十七的衣袖。
十七順著喬一的視線望過去,一名母親抱著骨瘦如柴的孩子,一點一點喂著稀粥。吃完時,孩子眼神天真,蓄著淚水,弱弱喊:“餓……”
母親無力攏孩子入懷,頭貼著她的額頭。
十七以手罩住喬一的眼睛,喬一眼前一片漆黑,她看不見了,隻聽得耳側有安撫的聲音,夾雜著無奈歎息:“不要看。”
暮色漸移。
喬家最近不安寧。
喬軍最近早出晚歸,不跑遠,總是在鋪子和家之間往返。往年這個時候,他總要下江南進些綢緞,以填補鋪子布匹的空缺。
喬一更是常常聽到夫人和喬軍爭吵的聲音。
夫人吵嚷:“我嫁給你我得了什麼好處?你非要娶妾,對不起我!現在家裡布匹賣不出去,都要窮得揭不開鍋!你怎麼這麼沒本事?”
“沒本事也罷!沒本事就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做事,養不起那麼多人還非要納妾,還非要買人,你看看你這個德行!”
“夠了!”喬軍大喝。
於是瞬間安靜。
寂靜夜色下,風吹來了夫人的淺淺歎息。
喬一不太懂發生了什麼。
她歪著腦袋,拿著掃帚,夫人恰好路過青石小道。她讓路至一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而去。
喬軍晚回時,帶著一身酒氣。
喬一隔老遠,便見書童扶著搖搖晃晃的喬軍,路都走不晚。
夫人於是吵得更凶,厲聲質問:
“誰許你喝酒了?”
“滾遠點!喝酒彆來煩我!”
更重要的是,喬顯提前回了家。
夫人收拾好行囊,拉著喬顯,芸兒背著包袱。三人站在喬家門口,夫人回眸,深深忘了一眼喬家,於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十七忙問:“夫人,您是要回娘家嗎?何時再回來?”
夫人道:“不回來了。”
喬一抓住喬顯的手:“阿兄,阿耀呢?他不和你一起回來麼?”
喬顯道:“他在書院,年底會回來。”
喬軍昨夜醉酒,今早醒得遲,彼時夫人已走。這些天來,他憔悴許多,下巴胡茬瘋長,眼窩深陷,是疲憊樣。
“夫人早上回了娘家,”十七擦了擦手,觀察著喬軍的臉色,不經意補充道,“她說不回來了。”